公元22世纪中叶,家政机器人广泛。
我,便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我被绑定使用者为老人陈禾,是我的购买者的父亲。购买者的原意是希望我照顾年迈的的陈禾主人和女主人,令他们不用那么辛苦的做家务、不过于劳神伤身。因此我的程序便额外编入了“照顾主人和女主人,做他们喜欢的、对他们好的事。”
(1)
那天我首次启动,第一眼便见手拿剪刀拆下快递箱的老人。瞬间银白色的、冰冷坚硬铝外壳的我感到头部亮起蓝色光辉,体内程序急速运转,如初生的婴儿般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不会像婴儿一样迷惘忧伤地哭泣,因为我是没有丝毫感情的。顺着程序,我冰冷的机器声没有一丝感情起色地响起:“您好一一绑定拥有者陈禾,正在扫描中一一叮!记录已完成。”此时老伴儿也已起床,冷不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老头子啊…这是什么东西?”缓缓扭头寻到声源,我再次扫描,将女主人的面部识别也录入载片中。“这个…应该就是昨天电话里咱们儿子说的,家政机器人吧。”老人眉头紧皱,眼中并无一丝高兴。
回想起来,从那一天起,这个寂寞空冷的家中似乎生起一些些活气。
(2)
家政机器人的本职当然是做家政。女主人似乎很喜欢我总是默默无闻,干净又利落地将房间整理齐净,一尘不染。我还会做好吃的菜,营养调理,收拾桌椅。浇花浇草,分析施肥。或许是因为寂寞吧。女主人总是逗我玩,跟我聊天。尽管因为现代智能性发达却不完善,不管问什么我的回答人性化总是很低,话也机械冰冷,但是女主人仍然乐在其中。主人看到此情景,总是不由自主的说上几句:“傻老太婆,他可不是真的活人。你要是喜欢复读机的话,就给你买几台。”女主人总是不服气地拌上几句嘴:“笨老头!我跟他聊会儿天还不行嘛?你这家伙真不通人情,我年轻的时候是怎么看上你的?”“现在倒还嫌弃起我来了?年轻的时候你可还没我好呢。小姑娘家家的脾气可坏了。”“哈?你也不是风流倜傥??”两人拌嘴的时候,女主人憋得脸都红了,常常是被主人调侃着。骂骂咧咧之余,主人的嘴角总是向上提起。
我想,主人…大概是讨厌女主人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每天吵架呢。我也曾连接网络查过,两个人是互相看不顺眼,性子不和才会吵架。但那又与我何干呢,我只是一个家政机器人。我还是依旧服待着俩人。
主人似乎也微微喜欢上了我。我的程序中设有学习性。我数次看到了老人每天下午都习惯性地泡一杯龙井茶。几天后,我也会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泡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因为科技高深,所以茶技精湛,味香醇厚。主人喜爱种养植物,我可以用我精密的程序技术帮忙给植物浇水施肥,也可以根据植物的叶茎状态和土壤状态分析如何才能让植物长得更好;可以更好的判别该剪修哪一棵树或草的哪个枝节,以至于植物长得更加茂盛,充满活力;可以判别花朵怎样才能绽放地更加美丽。
我很快便成功融入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家。
(3)
主人每天出门拔秧插秧,或者带我来看一下今年的秧苗生长的如何。尽管当代的秧苗已经基因突变,用高新技术转变成高产的转基因水稻,基本上不费多大力就可以满年收成。但主人还是喜欢看那排列整齐的秧苗迎着风舞蹈的样子。主人也乐于助人。在农村,虽然很多活都被我的同类所取代,很多事很多问题都已因高新技术迎刃而解。但在小小的事情上,主人的善举还是温暖着每一个人,村庄里的大家并不因为很多事情可以用当代的高新技术所解决而冷淡,人们依然互拥互爱,相互帮助,保持着串门的习俗。记得那一次主人的老友来家里拜访,也饶有兴趣地带了他自家的家政机器人与我会面。遇见同类我并未产生人类所谓“兴奋”“激动”类属的情绪,毕竟只是机械。我向他表示程序内设的问好,他也同样。主人和老友很快谈得火热,女主人帮着招揽,无人注意我们。忽然之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窜上载片,鬼使神差地,我机械冰冷地说出连自己都奇怪的话:“主人为什么那么高兴啊。”我的同类歪了歪头:“抱歉,小言暂时不具备此功能,关键词‘高兴’、‘为什么’,请问是否查询某度网站?”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什么。在与主人和女主人生活之中,我不知何时,渐渐产生了某种不可言喻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令我感到与最熟悉的同类迥然不同。
主人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脊椎病。虽然我的信息库表明这些病是老人一般都会患的病症但每次他走路艰难、直不起腰,面露痛苦的神色,没由来地我的载片中产生了一种与程序不符合的东西。从载片传至整个程序,令我感到有些许不舒服,像是病毒入侵一般,但我检查了很多遍,仍然未发现有病毒。而每次主人克服病痛出门看秧苗时,微风吹起秧苗摇摆,气波拨动着主人苍白的发丝,看着看着他缓缓绽放温馨的微笑,那种病毒般的不舒适仿佛烟消云散。闲暇之余,主人会来协助女主人为我擦拭身体。女主人很爱干净,即使是我未来的时候房子也干干净净。来了之后依然一尘不染。但打扫多了,我机器的躯壳上便会落得一身薄薄的灰尘,这时女主人便会拿起润湿的手帕一分一分仔细细的擦拭,直至我也一尘不染。那温柔的目光洒在我的眼幕内,都让我感觉周身的空气似乎温暖了不少。
(4)
又到了中国人的重大节日“春节”。节日前几个月主人和女主人便时时念叨着“过年”“年货”“新年”之类的字眼,他们和村里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喜庆。我几秒钟获取了资料:春节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年节,凝聚着中华传统文化精华。惊人的是从以前至现今,时代格局、政治形势和科技实力不断变化而春节居然延续至今仍未断弃。春节的其中一特色便在于亲人们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也称团圆饭)。主人今年也似上一年,像即将开彩票的赌徒一般,颤抖着被岁月绣织满褶皱的手指,拨通了所称为主人儿子的号码…
仿佛知道主人要说什么似的,那边一个年轻的声音极速地响起,接着噼里啪啦的说了一些话,不到五分钟时间,挂掉了的嘟嘟嘟的忙音便蔓延在了孤寂空旷的客厅中。只听主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将手中的电话放在桌上,刺眼的灯光将主人站立着的瘦削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从始至终都是年轻人那边一直在讲话,根本不容许到主人和女主人插入任何关心他的絮叨。良久,主人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或许真的实在是忙了吧。”主人这样说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女主人。
主人蹒跚地走到沙发旁,攥着沙发角一点一点蹭到沙发上。蜷着身躯,面色苍白,唇在止不住地抖。女主人忙翻开柜子拿出一叠药,抠出一片,主人拿过便塞入嘴中,就着我递过的一杯水便咽了下去。他似乎仍然痛苦着,却直起身子微笑向女主人:“我没关系了,真的没事了。”
夜很黑,天上墨迹一分分涴染月的熠熠。主人和女主人的身体慢慢被黑曜吞噬,逐渐沉沦。
第二天清晨,主人的嘴角仍挂着昨日的忧伤,通过面部扫描可以看出此刻他十分失望。主人将年货晾晒在太阳蓄能炉里,同村人一起放响无烟污染的鞭炮。中午整理着家中杂物,贴对联。黄昏我提前准备好美味的佳肴,我知道春节的特色,所以摆了满满一整桌,其中也不乏饺子之类的传统美食。主人坐在餐桌前,并没有像资料库中所描述的那样高兴,他的神情很忧郁,似乎失去了什么。女主人从房间里出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主人的肩膀。他们坐在餐桌旁,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餐桌上光鲜亮丽的菜肴。时间长到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的菜做错了。主人发出一声叹息,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菜,夹了几个饺子,便再也难以下咽。主人即将要离开座位,回到房间。女主人颤抖的声音制止了他:“就因为那个混蛋不回来,你就不好好吃饭?过年就是过年,吃饭就是吃饭,就算他再也不回来,你也要顾好身体。”将走的主人默默坐了下来,手持筷子将食物塞入嘴中。可我分明的看到他的手在颤抖,根据身体分析并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悲伤。我感到奇怪,我很想问一问他们,但同时我又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些什么、想问些什么。
我想,主人大概也许是讨厌所谓的自己的儿子吧。主人昨天跟他通话了之后心情便变得十分糟糕,引发了病痛,导致今天都吃不下饭。如果不是厌恶他,那么为什么跟他联系之后十分悲伤呢?智能思维乱作一团,我感觉我似乎闯入了我不熟悉的领域,陌生又引人好奇。我觉得人类似乎比机器人更加复杂,可我又寻思不来到底哪里复杂。
那一天来临的如此突然,让我了解人类的另一面。便使我确定了人类复杂、无可理解的想法。
(5)
大概是几个星期以后,女主人卧床不起,茶不思饭不想。难道是她和主人吵架了?可是见主人十分着急地在她床头不时的帮她捶捏肌肉,帮她擦虚出来的冷汗,这分明是在意关心之情。几天过去,女主人似乎越来越困,饭菜也服用的越来越少,她的体温逐渐下降,总是出着虚汗…主人总是守在床前用粗糙的手掌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当厚厚的老茧摩擦过她被皱纹侵占的脸,主人常常是紧抿着嘴,身躯轻微颤抖。第二天早饭后,我只见主人背着女主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再见时我准备好的午饭已凉,正是下午二点多。我询问主人是否要热一热,他只低着头,阴晦着脸,看不清表情:“热一热清淡的菜吧。”主人将女主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上,为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通红着眼默默注视熟睡中她苍白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家中都似遮了阴霾,主人沉默寡言,女主人多睡少醒,虚弱无力。突然一天,女主人胃口大增,竟吃下了满满两碗饭。紧接着居然能下床活动,神采奕奕。主人惊喜异常,忙问左问右,确认没事后终于吐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浊气。家里气氛很快变得温馨起来,甚至是比以前更融洽。但是…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根据智能资料库,这分明是老人临终时回光返照的情况。显然主人没有意识到,依然处于女主人“大病初愈”的巨大欢喜中。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涌上智能系统,我望着主人和女主人,终是没有开口。
女主人是清晨走的。我隔门听见卧室内嘶哑的呼喊、抽泣,最后只剩下静寂。推开门,便见主人趴卧在床头处,埋着脸,双手紧紧攥着女主人的手。我问主人吃不吃早饭,他静了许久,不出所料地闷声道:“不用了。”整整一天,他都待在房里,茶饭不思。夜十二点,卧室灯仍未灭。我送饭照旧被拒,可程序中明明白白地标写着:必须确保主人健康,适当调理主人情绪。我回忆着每每主人因遇忧心事而不吃饭时女主人劝说的情景,努力模仿着她的语气道:“多少吃点,身体要紧。”主人错愕地抬起头,发愣了许久,终是不知所谓地笑了,抿着含满苦涩的嘴角,竟接过了我手中的饭碗,就着菜吃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碗里,泚了饭。嘴角却牵着笑。
我不明所以。讨厌的人离开了,不该高兴么?但主人却悲痛欲绝。或许…主人其实并不讨厌女主人?可为什么总是要吵架呢?既然悲痛欲绝,可为什么要笑呢?笑和哭、悲伤和高兴,明明是两端对立的感情,主人却兼并着,这到底是……我感觉自己快死机了…人类的确十分复杂。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机器人,我什么也不懂。
(6)
女主人火化后,骨灰盒被埋在南边那片族冢中,同时栽种着那些主人深爱的植物们。主人虽然保持着正常作息,但精神一直那么萎靡着,我也毫无办法。一天清晨,主人照常去南边给植物们浇水,和空气说话,却惊异地发现埋骨灰的小土包上发了一棵苗!主人异常激动,泪从眼眶里涌出,落到土包上。我呆呆地望着他,还是无法理解。也就是可能哪棵植物的种子滚落到土包里罢了。主人猛然抬头,情绪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拜托你…!拜托你一定要让这棵植物好好活下去!一定要长的好好的!!”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出程序内定的话:“一定为主人倾尽全力,这是我的本分。”这么一靠近,主人仿佛才刚发现我身上落的一层薄薄的灰。女主人不在了,没人帮忙清理,自然是落得灰。主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口中却呢喃起了对不起。不知是对女主人,对自己,还是对我…说来也奇怪,那天以后,主人便恢复了精神。跟以往不同的是,他又多了一项工作:擦拭我的外壳以保持清洁。
命运总是爱作弄人。原以为主人会保持这样的态度度过余生,却逃不过劫难。“祸不单行”说的便是如此吧。
(7)
“对不起,您的儿子陈鹏在我们鑫淼机器工厂工作时不幸被机器绞入其中,虽然我们尽快关闭了机器,但他还是因脑部重创抢救无效而殉职。对于工厂机器程序的疏忽我们深表愧怍,我们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您的赡养费我们会全责担负,请您不要担心…”“我要的不是钱!我要我的儿子!!”“陈老先生,我们…”“不需要!”主人打断通话另一边人的话,“我不需要钱!我不稀罕!!儿子都没了,我要钱有啥用啊!?”“可是您的生活…”“我钱够了,不需要你们操心!”咣的一声,主人把智能手机重重的摔在桌子上。他紧咬着牙,身躯拱得像桥一般,手紧紧地攥着桌角,头深深埋在向下的黑暗里,身体不可制止地颤抖着 ,仿佛在向谁发出无声的呐喊。攥着桌角的手渐渐松弛,主人缓缓滑倒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主人这样发问。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对谁发问,家里除了他和我可是空无一人啊。我说着系统的句子,却手足无措。
我记得之前每次主人跟主人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购买者交流,主人总是悲伤而又失落。平常的时候也会和女主人埋怨着购买者的不是,方方面面来看,主人应该是讨厌购买者的。可为什么在他去世之时却悲伤得无以复加。
后来有人打电话给主人,隐隐约约听到有提及“葬礼”二字,让我产生了好奇,主人又青又白的脸色与颤抖的双唇更让我兴趣浓厚,倒真想看看是个什么样。临行时主人坐在床边反复抚摸着一张老照片,对着空气说话,又哭又笑。出行时主人竟然没有带上我。我询问似的昂头向他,他淡淡地说:“葬礼是亲朋好友以及待他重要的人参加的,你跟我儿子没什么交集,更何况…”主人低低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你本来就不是人。”我听见逆光出行的主人这样嘟囔着。光笼罩住了他大半个身子,脸深浸入白亮白亮的洁光中,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禁猜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应当是什么表情呢?冷淡的?伤心的?失落的?烦躁的?…反正我总归是猜不到的。因为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我只是个机器人而已,仅仅只是。
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果我当时执意要参加,我的命运将与现今天差地别。
(8)
过了好些天——也许只是一天,令我感到漫长而又短暂。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过来了。接着我被莫名其妙地带走。路途中白色衣服的人对我讲述了关于主人的事。原来主人参加购买者葬礼时极度悲伤,紧接着便晕了过去。众人急忙送去医院检查,却得到了一个噩耗:主人患有严重急性白血病,不加以重视和长期严密的康复治疗,仅靠药物是无法抑制病情发展的。因为当时我不在他身边,无法进行急救。到医院检查时已是颅内出血,最终抢救无效。白色衣服的人就是来接我参加葬礼的。葬礼上的那些的人大多数我都认识,是村子里跟主人交流甚密关系甚好的一些村人,还有亲戚。他们又哭又笑,口齿不清地说着话。他们之中我最显目,因为我没有什么反应。我没办法像主人葬礼上的那些人一样又哭又笑,不仅如此,因为这是第一次参加葬礼,我甚至还有点新奇。对于我无法表现出悲伤的感情,看到我如此总有些人停下脚步,口中不停对我说:“那是你的主人啊,那是你的主人。”我很努力地表现出悲伤,但他们总是叹着气离开。这样的表现使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道理。不论我再怎么理解人类的情感,再怎么参与人类的生活,我始终不是人类,也做不成人类。
主人的坟立在女主人旁边,和他平生最深爱的两样东西在一起——植物们、女主人。两塔坟头紧紧地挨在一起,每每夕阳时下,古朴昏黄的暖馨的流光伏在坟头之上,将它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仿若主人和女主人站立着、互相搀扶的身影一般。我仿佛看见他们的脸上挂着恬然的笑容,悠闲而欣欣然地浴着天域那流转非凡、交相辉映的天光,赏着那洒落颜料、铺满色调的绝美的晚霞图景。
主人去世后的几天有一些人会时不时帮忙打扫主人的房间屋子什么的。来的时候还会喊一声,对着我说一句“哟,小机器人。”我总是抬头看他们几眼,不说话。继续干着我的家务。有时家务做完了,我就会坐在后院主人常坐的椅子上,泡一壶茶,盯着茶几发呆。或是去南边头仔细观察着女主人坟头的植物。其实我还挺喜欢那些人来的。因为他们每次来都会对着空气说话,或在嘴里楠楠自语,抚摸着主人的照片。对于他们这样奇怪的行为尽管我经常见,但我仍感兴趣。这样观察有利于我研究人类的情感。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主人的房屋渐渐的空旷了。拜访的人越来越少,最终一个也没有了。
主人去世已经有三个月了。我依旧起早买菜,做饭、做家务。主人说过剩菜不卫生,所以每一次我做完饭菜凉后我都会倒掉;依旧在下午两点沏一杯龙井茶,茶凉后掉到,洗刷。因为主人说过,他不喜欢喝凉茶;依旧给植物浇水施肥、清理修剪,照顾的很好。它们个个都神采飞扬,精神抖擞。翠绿翠绿的叶子迎着阳光,把阳光都染绿了。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该播种的播种。一派盎然茂盛。尤其是女主人坟头的那株植物,我特别关照。主人说过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帮他照顾好;有时候我会去看稻苗,看着它们随风飘舞。我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主人含满微笑、晕埋温柔的眼神。
家里的生活似乎也与往常一样。
(9)
有一点令我苦恼的是,村民们都对我这样的行为不理解,他们试图与我沟通,想要停止我这样的行为。他们认为这很浪费。可我不觉得。给主人、女主人做饭怎么能够叫做浪费呢?给主人泡茶怎么叫做浪费呢?尽管我明白死人不需要吃饭,但我做不做饭跟主人能不能吃不吃是两回事,不是吗?作为机器人我的程序中毋庸置疑地编写着“对主人绝对服从”,主人没有说过不要做饭。更何况我的程序一开始便编入了“照顾主人生活起居,做对主人好的、主人喜欢的事”。我知道这样并不会改变什么,但我无法停止这样的程序顺序,也不觉得这样的程序有什么错。我决绝地拒绝着,行动不便分毫。村人们无奈。后来有人试图关闭我的程序,但失败了。人的机能怎么能够和机器相比呢。
过了好些天,女主坟头的植物开花了。是茉莉花。小小的,花瓣层层叠叠,犹如穿婚纱的新娘。它洁净简约,清新淡雅,不似别的花般艳丽鲜妍。就像…女主人一样。
也许过了几星期,村民们竟然没有什么动作,这令我感到奇怪,但并不影响我依旧行动。
(10)
那天我正在盯着茶几发呆,灵敏的机能让我明显地察觉到门外的异动,竟不知为何使我感到有些熟悉又恐慌。我急忙出门,几乎是同时,一些穿着黑色制服、手持机械枪的人抢入眼帘。就在我准备进入防卫模式时,从他们的身后前走来两位穿着白大褂的人。一位很高大,似乎是中年人,留着碎胡;一位较矮小,看着很年轻。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得要发光的大褂,在那些黑制服的人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他们的模样明明没有那些黑制服的人那样凶神恶煞,但却使我感到不知言喻的危机感。没有任何思考地,我转身就跑。
我像风一样穿梭在田间小道,没有人。但我却感觉到处都是人。秧田里。桑树下。树林间。小路上。我看见了村里人扛着锄头一起在小路上说说笑笑,讨论着孩子的工职业亦或是一些八卦。比如东边那个老刘婶儿利用转基因种出了多大多大的南瓜,西边那家老李头参加市评选获得科技领头好干部的称号;我看见了坐在秧田边上和蔼可亲的老人和洋溢着温柔的眼神、看向稻苗的主人正谈论近年来稻苗可观的发展;我看见桑树下小朋友在嬉戏打闹;我看见树林间德高望重的老人闭着眼小息于这片宁静祥和中;我看见乡间小路边野花也绽地那么美丽;我还看见……
后面闷重的脚步声打碎了我的飘忽。猛地一停脚,不知不觉间我竟来到了主人的坟前。茉莉花开正烂漫,大概清香扑鼻。只是我闻不到。
黑制服的人也随着我的步伐停下而停下。他们均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转过头去,不再注意他们。就像是约定好的一样,我们缄默不语,静止不动。一股风带到我身上,扶起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抬头。赫然看到主人和女主人正站在我前上方的位置。他们竟然漂浮在空中,脸上挂着温情的笑容。“这不可能,人类机能是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我的资料库严重提示我。剧烈的理论差异冲击着我的程序,使我默然呆立。而那两个我最熟悉的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一样,那么自然而又温和。仿佛他们从未消失过。
他们向我招了招手,那么真实而亲切。
我的机体中竟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先是从中心控制区,进而到主系统、动力系统、反应系统…那种东西迅速蔓延至我整个机体内,犹如毒藤一般,苦苦缠绕着我。又像是附骨之蛆,一步步噬咬着我的感觉系统。或许这就是人类称之为痛苦的东西吧。不知为何,我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开启解溃系统。尽管这是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行动,但是我却并无一丝后悔,甚至带着带着一丝仪式感。“警告!自动解溃系统已启动,将永久性关机!”机械声从我的发声系统中冰冷的吐出,恶狠狠地戳穿了这份沉寂。我看见那群黑制服的人很快地向前去,似乎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然而已经晚了;我看见那两个温和熟悉的人向我走来,牵起我的手;我感到一股亲切且舒适的感觉灌入我整个身体。我感到我像云烟一样轻飘飘的;
我看到那个年轻矮小的人似乎在极度压抑着激动向我跑来,并挥舞着比划着双手,对着碎胡中年人喊着什么,碎胡的中年人的嘴角微微露出点弧度,显出很满意的样子。
什么…?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艰难地集中精力,勉强恢复感官系统……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画面错杂闪现,人影晃动扭曲。世界在我眼中,轰然倒塌。
隐隐在脑中回荡的只有白褂年轻人向白褂中年人喊的一句话。
“博士!实验成功了!!”
2020N 9Y30R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