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记

花生在我家是件大事。一岁到四岁,整整三年,因为过敏,我家小姑娘被禁食花生。禁食不只是禁食这么简单,包含了好几层意思。

首先当然是不能给她吃花生,从花生酱到宫保鸡丁一类的菜再到任何含有花生的零食,都不能给她吃。在加拿大,花生酱可以说是家家必备的食物,香甜可口营养丰富,更重要的是小朋友都喜欢吃。一岁以前,我们几乎没有让她接触过花生制品。近二十年来,小孩对花生和坚果过敏屡见不鲜而且常常可以严重到致命的程度。许多食物过敏的小孩子长大以后就自然脱敏了,因此儿科医生最初给我们的建议是在一岁以前不要接触容易引致过敏的食物。小姑娘第一次接触花生是她快一岁的时候,我们试着给她吃了一些花生酱,没想到吃完身上就发了红疹子。当时抹了些普通的湿疹药膏,第二天就好了,我们也没太往心里去。不久以后的例行体检,跟医生提到这事。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平时我们不管跟他说什么,都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没什么”、“这很正常”永远是他的口头禅。而这一次截然不同,一听到过敏反应立刻如临大敌,当即下达了不准吃花生的禁令,开了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急救针药,并马上预约了过敏专科医生。

花生过敏在国内极为罕见,医生的这些举动未免显得有些滑稽。不过如果你知道这事在加拿大的普遍程度和严重程度,就不再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不只医生这样做,相关法律也规定食品包装上必须明确标识可能含有的过敏原。在严格的法律框架之下,一些厂商为求免责,甚至会在包装上写上“本产品不含花生,但我们不能保证该生产线没有生产过其它含有花生的食品”。所以花生禁食令的第二层含义是我们在采购时必须仔细阅读标签上的所有文字。这件事给我最大的挑战是每年中秋节买月饼,不管大陆、香港、台湾还是加拿大本地厂家生产的月饼,要想找到一盒没有花生油的,不说是大海捞针,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不买不给还不够,第三步还得教育小姑娘不吃花生。每次外出吃饭我们点菜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不点可能还有花生成分的菜,有时候还需要跟服务员反复确认。久而久之,小姑娘自己也明白了,倒不需要我们时时提醒。

这些都是防患于未然,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还得有个应急机制,这就是急救针药Epi-Pen。这种针药有一个专利包装,急用时拔下盖子就可以往身上注射,不用脱衣服,使用者也不必受过医学专业训练。跟所有有过敏病人的家庭一样,这种针药在我家是常备的,家里备一支随身带着,幼儿园还得放一只。搞这么大阵仗真的有必要吗?我们也问过医生,小姑娘的过敏到底有多严重,答案是不知道!医生说过敏只有有和没有的区别,不分严重程度。每一次过敏的反应都是无法预测的,这一次可能只是出疹子,下一次说不定就会导致呼吸困难,因此这种急救针药是必备的。加拿大实行公费医疗,看病的费用由政府承担,但是药要病人自己买。许多公司为员工提供补充医疗保险,负担大部分的药费,但这并不是人人都有的福利。2018年开始,安大略省把公费医疗的范围扩大到小孩的过敏急救针药也由政府承担。年初这项新政一实施,许多没有公司福利的父母都冲进药店抢购这种针药,一时之间搞得各大药店纷纷断货。刚巧我们放在幼儿园那只急救针过期了,需要买新的,等了两三个星期才买到。还算幼儿园老师通融,否则按照规章制度,没有急救针备用,过敏的小孩幼儿园是不能收的。

幸运的是,跟多数花生过敏的小孩一样,随着年龄增长免疫系统逐步发育完善,小姑娘开始显露出不再过敏的征兆。虽然医生说每次过敏的反应不可预测,但过敏原达到什么浓度才会诱发过敏反应,似乎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比如我们在新闻中听说过很极端的案例,有人在咖啡店买了一个没有花生的甜甜圈,但不巧的是这个甜甜圈在货架上碰到过其他含有花生成分的食物,就这么一点点,小孩吃了过敏致死。我一位同事的小孩也经历过类似的险境,没吃花生,只是家里有花生给他碰到了,马上过敏到呼吸困难,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送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把任何含有花生的东西带回家。我家小姑娘似乎从来没有敏感到这个程度,我们家一直是有花生的,只是不给她吃。甚至到后来饭桌上会有些菜是用花生和其他食材一块儿烧出来的,我们试着给她吃碗里的其他食物,只是不吃花生,也没有观察到任何过敏的反应。于是在我们的要求下,医生安排小姑娘再一次走进过敏专科诊所进行测试。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测试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第一步是皮试,医生把含有过敏原的试剂涂在她的手臂上观察有没有过敏反应。虽然有点紧张,小姑娘倒是含笑而对。一切正常。第二步是验血。我们事先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下子,没有提前给她做任何心理准备。勇敢的小姑娘绷着嘴、咬着牙、鼓着腮帮子,居然没哭!

我:今天跟妈妈去看医生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勇敢?

她:爸爸,阿姨抽我的血我都没哭。

我:你怎么这么棒?

她:妈妈奖励我一个糖!

我:太棒了!

终于等到验血结果,还是一切正常。这还不算完,还有第三步。这一步,我们要带着小姑娘去一家具备一切急救设施的大型医院,去了只干一件事——吃花生。有了上次抽血的经验,小姑娘有点忧心忡忡。

她:我明天去医院会抽血吗?

我:不会的,上次已经抽过了。

她:那会打针吗?

我:不用,你就去吃花生酱就行了。

她:真的花生酱吗?不是假的那种?(因为花生过敏的孩子太多,一家食品公司专门开发了花生酱的替代品,用黄豆烤制以后做成颜色味道都接近花生酱的“花生酱”。小姑娘吃了不少这种假花生酱,所以有此一问。)

我:是真的花生酱。

她:为什么?

我: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不过敏了。去医院里吃了真正的花生酱让医生观察一下,如果你不发疹子没有过敏的反应。以后你就可以天天吃花生酱了。还可以吃花生,花生可好吃了。

小姑娘跟着妈妈去了医院。虽然事先已经得知有可能需要在医院观察一整天,但“吃花生”的步骤之复杂再一次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先吃一小口,观察半个小时。确认没有问题,再吃多一点,再观察一个小时。再次确认没有问题,接着一口气吃了两整块涂满花生酱的饼干,再观察一个小时。总算完了。临走,医生还不断嘱咐,今天不能再吃花生酱了,回家还要继续观察,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再给些花生酱吃,一星期吃上几次,然后逐步给花生吃。小心小心再小心,医生的原则是宁可错过花生,千万不能出问题。

不过这下子总算是开了禁,小姑娘兴奋得不得了,天天嚷着要吃花生酱。在她眼里,能吃花生跟长高一厘米或是新学会一首歌一样,都是长大的象征。第二天晚饭吃烤鸡肉串,这是小姑娘爱吃的为数不多的几样肉食之一。为了增加吸引力,她妈妈突发奇想,让她把鸡肉蘸着花生酱吃。这下子小姑娘可来了劲,不但自己吃还非要让她妈妈也这么蘸着吃。

她:妈妈,Is it yummy? (好吃吗?)

妻:嗯,好吃。

她:See, I told you. (瞧,我跟你说好吃的。)


附记:过敏的原因在医学界尚无定论,因此也没有根治的方法。来加拿大以前,花生过敏对我来说是闻所未闻。女儿诊断出过敏以后我请教过我的一位在国内做了一辈子儿科医生的姑妈,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花生过敏的小孩。退休多年的姑妈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后来跟老同事聚会时还特意向现在仍在执业的同事咨询,得知现在国内也发现了越来越多花生过敏的小孩,不过发病率还是不能跟加拿大相提并论。我又跟土生土长的加拿大同事聊起这事,一些上了年纪的加拿大人也感到困惑,因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花生过敏。再聊得多些,更有人指出食物过敏泛滥只是加拿大特有的现象,在欧洲乃至近邻美国都没有这么普遍。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原因,关于食物,关于环境,莫衷一是。我的邻居是一位家庭医生,偶然间跟他聊起才知道这事另有玄机。医生邻居的父亲也是医生,而且是一所医学院的教授,父子两代经历了加拿大医学界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他告诉我最近加拿大医学会修改了给临床医生的指导意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过去二十年中,医学会告诉儿科医生尽量推迟让新生儿接触易过敏食品的时间,一岁以前不要接触,等孩子大一些免疫系统发育成熟再吃。而现在的指导意见是尽早接触,六个月以内的小孩就要接触,越接触得早越不容易过敏。医生邻居还给出了一个旁证,现在加拿大哮喘的发病率也越来越高,但农村里从来没有人得哮喘,估计也是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更容易接触到各种诱发哮喘的过敏原。

我没有医学知识,无法判断医生邻居的话是否合理。说不定再过二十年医学会的指导意见又改回去了呢?管它呢,好在我家小姑娘不再过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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