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子的二三言语

      宋朝是个很奇怪的朝代,读林语堂《苏东坡传》的时候,只看到苏轼被朝廷贬来贬去。想来苏轼二十岁离开家乡,和父亲、弟弟一起去考试,文章写得那么好,主考官欧阳修认为他是所有考生当中最优秀的,可是不敢给他第一名,给了他第二名。殿试过后,仁宗皇帝说这是稀世奇才,将来的太平宰相。

        本以为学而优则仕,但实际情况呢,苏轼出仕时,正赶上王安石变法。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独立人格,不完全赞同王安石的观点,站在保守派司马光一边。他因此不被变法派的赏识,被贬到外地做官。

       数年后,变法派失败,司马光派执政。按说苏轼可以翻身立命当家作主了。可他的依然故我,又不赞同司马光全盘否定王安石的新法。于是他又不得司马光派的赏识,不曾飞黄腾达。又过了数年,司马光派失势,苏轼却被认定为司马光派,又被贬官。

       就这样一个大文豪,在仕途上折戟沉沙,一直不受领导待见,完全打了仁宗皇帝的脸。传记家们经常把苏轼的人生分割成两个阶段,乌台诗案前后,前者是苏轼,后者是苏东坡。在他的一生中,曾辗转多地,杭州、密州、黄州、惠州……

      然而不单单是苏轼贬官,宋朝贬官几乎是一种常态,因为宋朝皇帝不杀文人墨客,只得变着法子整你,哪儿不好过待哪去,于是文学上也产生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作品基本是“左迁”。

     在公元1072年,也就是熙宁四年的时候,苏轼携家眷离开京城赴杭州上任。这是苏轼仕途上一个较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在这期间,他不仅政绩斐然,而且文学作品产量多,所写诗词尽带赤子般的狂放不羁。因为这时的苏轼,还不懂得何为收敛,他的诗词流露出一种自我的英雄本色。即使是要挨锤,那也是后话了。

     苏轼来到杭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游览风光。新官到任,自然少不了几番应酬。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七日,那望湖楼青瓦屋面,朱色单檐双层歇山顶,整个建筑宏丽古雅。只要登楼凭栏眺望,一湖胜景皆收眼底。苏轼借着酒兴乘船游湖,他写“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这首诗随笔挥洒,字句精炼,表面上虽不着痕迹,却已将苏轼的惊世才华昭然若揭。他写诗填词,将生命的自然之态展露无遗。望见这湖山美水,他回味为甘。然而苏轼的内心,却有更深的呼喊。他一题五首,到第五首,他才和盘托出:“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他说,我本是乡野狂人,想把自己放逐在山林之间。现在却当上了地方官,不过离开京城也算是得了一点清闲。我本来就没有家,无处可去,而现在,我很心安。因为,这里有美妙的湖光山色,远胜过我的家乡眉山。

       我想苏轼他应该很喜欢白乐天,在他的诗词中,曾多次化用前人诗句。白居易写:“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苏轼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白居易在《中隐》里写道:“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而这里,苏轼写“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隐,对于苏轼来说很直接。大凡才华盖世男子的蛊惑远胜于美女,一如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李白飘逸仙彩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上,而苏轼则刚柔并济熔铸兼美。像苏轼这类男子,要隐去,做个小透明,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人寂寞而绝望地生活着,所谓的听天由命正是对绝望的重新认定。隐,成了一种逃离和向往。

       对于苏轼,有两种逃离,一种是从日常生活的包围中逃离,另一种就是远离人群,回到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一说起逃离人们往往想到前者,一点点的浪漫,再加一点点的决绝和无畏。人们总是把希望寄托给不可知的远方的未来,而不知道真正应该把握的生活就是眼前在过的一个个平常日子。人性最大的弱点,就在喜新厌旧。为了维护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苏轼选择喝醉。

      我们看到过很多诗人的醉酒,辛弃疾《西江月》写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问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光这几句,大约所有的酒鬼都要俯首称臣。同样写醉酒,我偏爱苏轼。但那时苏轼贬谪黄州,他写《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胡适说,都是平常情感,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深。由醉酒转入生命感悟,如行云流水,既然是“倚杖听江声”,自然要接“长恨此身非我有。”

      那时的苏轼,再也不宿营过夜,再不念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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