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娜死了,在她本该出狱的那个黎明……

“翰娜死了,在她本该出狱的那个黎明,米夏……”明丽突然站起来,抢了延北手里的书,有点懊悔的说,“什么破结局,咋选了这么本书,我扔出去”说着,明丽卷着书愤愤的走了。

倒把延北吓一跳,他怔着。我也怔着。过来许久,延北怯懦的嘀咕,“米夏来看望她时,她那么坦然……和平静”。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没再说。

死亡,坦然和平静……这句话,像印在了我脑子里,此后的些许时日,偶尔会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延北,你……知道结局?”书是明丽昨天出去挪车时买回来的,延北并不知道她会买这本书,我也不知道。明丽或许只是想搞清楚,翰娜为什么宁愿担负罪名,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文盲。

我也想知道。

只是世间的事和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呢。

延北缓缓站起来,跺回自己床边,看着床头的墙上那些古怪的按钮盯了一会儿,疲倦安静的躺下。

明丽端来一盆温水,正要说话,见延北不在,向他那边看了一眼,小声的说,你把头躺床边,我给你洗头发吧。

“你看完,送给李梅了?”明丽惊讶于我的神算,他瞪着本就大的眼睛。他果然把剩余的几页浏览完,送给护士小妹了。那天护士小妹来打针,顺嘴问了下书名。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明丽擅长的。

他把凳子垫在盆下,放在床边,高度恰好。“好几天没洗了,你这么爱惜羽毛的……”

“你说我是鸟人?”

我仰望着明丽明媚的脸和眼睛,故意做出死不瞑目的样子!

“像不像电视里的凶杀案现……”

明丽立刻剜了我一眼,抿着嘴唇,举起拳头,一副要捶我的恶狠狠的相!

“头发长见识短,鸟人羽毛真多,真难洗……”洗不去的洗发液的味道,让明丽非常不满意,她边帮我吹干头发,边嗔道。我提议剪掉。

“除去这三千烦恼丝,弟子在此受戒,皈依佛门”

明丽打倒我的手。

“不剪,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染成红毛绿毛,带你去酒吧,夜店,见过没见过的,让你去见识见识”我惊讶这是那位穿着旗袍拿着折扇的明丽,唱着《又见炊烟》的明丽,吟诵着“满架蔷薇一院香”的书香美人陈明丽!

很难想象。

她却掉进想象里絮叨起来,似乎编排我,有很大的乐趣。

“然后给你染个奶奶灰,带你去海滩穿比基尼”

我忍不住不屑的笑起来。

“妖娆的奶奶,穿比基尼确实需要留着我这一捆稻草。”

她疑惑又虔诚的看着我,等着我发表关于长发和比基尼的美学逻辑。

“长发及腰,方能遮住我这一身肥膘。”我捏着腔调,抑扬顿挫着,话音未落,延北先笑了起来。好似略过了某些准备动作,他笑的太突然,以至咳嗽起来。顾父母赶紧搀了延北起来。

延北说,我头发洗过显得更长了。

“这么长,洗起来真要好大功夫”。

明丽自豪的告诉延北是如何让我躺床边,如何一点点舀起水来浇着洗的。末了,还投诉道。

“他居然说像凶杀案现场,准是电视剧看多,上头了”。她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像个模仿的简笔画。顺手敲了敲我脑袋。

“你昨天干嘛捂住眼睛呀,”我不甘示弱,反驳他电视剧桥段看太多。

“你以为拔引流管,就像电视剧里拔刀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比划出一个血喷涌而出的手势,延北用眼神阻止了我。

午睡醒来,明丽给我编好了头发。她说给我带来件我的旧衣服,下楼去取。

延北从床头把隔帘拉开一个缝儿,探过脑袋,小声儿的说,“你不该那样跟明丽玩笑,她昨天吓坏了,拔管之前,他就问我,是不是很疼,要不要给你麻醉”

昨天下午,似乎大夫只是无意间查个房,不经意间来拔个管。于我来突然袭击。此刻我心下才算明了,事出反常必有因。原来是明丽怕我吓到,跟医生提议的。

延北没问过我疼不疼,明丽居然也没问。我躺着,延北也没下来地上走动。

瞬间的沉默堆积起我脸上的凝重,延北被我的神情吓到。他松了帘,慢吞吞起床,绕到帘的这边,正要说话间,明丽回来了。果然手里端着个包裹。眼神精明的扫过我和延北。

延北不知所措的摊着手。索性坐了下来。

明丽立刻换了副表情。一副老不正经的八卦脸,一副家长抓中学生早恋的神态。

“两个人在讲什么呢?又拉个手手,在读那个……赫尔博斯还是博尔赫斯?”

她抱起衣服,腾出来,左手握着右手作样子,一脸俏皮。

顾父母被明丽的俏皮打趣笑出了声。明丽也跟着笑起来,咯咯咯的笑着,并没打算一下子停下来,以表现她的打趣多么成功。延北快速的推了我一下。

明丽郑重的打开包裹,是件荔枝白蚕丝改良如意长旗袍。我认出了这件衣服。是明丽送我的成年礼。是她的得意作品。明丽说,旗袍的九曲三弯,就该是女人的美,恰到好处,不堆叠不缺省,干脆利落,不刻意不张扬却又放肆。“她就在这儿美着,你想看却又不敢看,不敢看却又想看。那怎么办?我美我的好了,管你什么事,你看不看的,自己折磨自己去吧”。明丽经常这样洗脑她的客户,再配一个双手画出身线的手势。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就乖乖为这番话买下价值不菲的单。

至于能否让想看又不敢看的人去折磨自己,那就不晓得了,总之她自己是美的放肆起来。也不晓得,明丽对于旗袍、女人和美的这番理解,出自何典。大概是她的奶奶吧,那个时代的军官太太,一生都在穿旗袍。

“这件衣服,恐怕不是商场里买到的吧”顾母一脸贪恋,轻手摩挲着旗袍的衣领和胸襟。

“这朵花……”她没有说,是拙劣,是刺眼,还是怪异。

衣下摆多出一片蓝色,或者叫一团蓝色。是与我记忆不符的。

蓝色的一朵菊花,蓝色的花瓣,白色的花蕊,白中一点红。花颈处一个笨拙的水手结,底下是长长的水手结的绳,曲折延伸到裙摆底边。这水手结的绳是蓝色的丝秀上的。那花和水手结,倒像从哪个水手的旧制服上,照着样子剪下来的。拙而不劣,却异常刺眼。就像故意泼了蓝色的墨水,有意遮挡什么痕迹。

我的记忆和思想好像被一层毛玻璃遮住了,心口堵了一团蓝色的棉花。

延北询问又期待的说,“**,这是你的旧衣服?现在还能穿的起来吗?”

我正忖度延北的“现在”。明丽按捺不住。

“重新修好了,又是一件新衣服。起来,我帮你穿上。”明丽拉我起来,顺手朝向延北那边做了个回避的手势。

“我把那个破洞,用一整朵花贴住,再用一样颜色的丝绣出个绳子的模样,谁也想不到这是开了缝的”明丽把他高明的手法溶解在絮叨里。却也说话间,熟练的把我塞进这件旗袍里。

“用什么剪的那朵花?”

“旧水手衫”

“谁的?”

明丽的手,停在没来的及抚平的衣褶上。

我的心口,那团蓝色的棉花燃烧起来,灼的我生疼。又如一个巨大笨重的钝器,顿时击中我的心神,瞬间思维和感觉都麻木着。要是能吐出一口血,可能会轻松一点。

我感到一阵眩晕,脚底轻飘起来,明丽赶紧扶了我躺下。

延北大概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溢美之词,去赞扬我的放肆的美,就被这突然的变化,吓懵了,他伸着手,嘴里只呼着“哎,哎,哎”顾父母也惊的嘴里念念有词。“打哪儿说起的哟”

明丽拍打着我的手臂,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跑了出去,顾父母也跟风一样的一阵进进出出。

延北急忙走过来,急切切的说,**,你说话呀,你别吓明丽姐。

见我不言语,又向门口。明丽大概只管着哭。延北急的直搓手,表情拧作一团。

“蓝猫儿,你别吓明丽姐,她唬的都哭了”

“这是哪里的事儿呀,你们这是什么人呀”

延北的话似乎伤害了明丽一样,明丽立刻折到门口,向着延北,大声嚷着。

“她不是人,他说地狱回来的魂儿”

明丽的哭嚷,引的走廊里散步的病患和陪同亲属的好奇,都拥着她,等她哭诉出更有影响力的新闻。他边说,边冲散了他们,到我床边,颓废的坐下,脸伏在我臂上,低泣着。

“我是想让你,把心病和这身上的病,一齐去了”

“我想让你一齐好了,别再受二茬的罪了”

“那心病,不解开了伤疤,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我太心急了,还是早了,还是早了”

明丽哭泣着,挣扎着。像在为自己辩护,也像祈求自己的宽恕。

他的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捶着病床,一下的一下捶着,似乎能捶消了她的弄巧成拙,能捶消了我的僵硬,能捶消了人的记忆。捶的我心也跟着发抖。

明丽被顾母扶去了活动室,那是病人和陪同家书可以晒太阳,和散步的地方。

延北默默的坐过来,似乎在替明丽当值一个班,沉默着,眼神怔怔的盯着我的头发和我身上旗袍。许久,他皱着眉头,低沉着声音。

“蓝猫,你想要抽支烟吗?”

“我去关了门,大夫不会发现……”延北为他的设想,絮叨着实施方案,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起他那句话

死亡,坦然和平静……

顾母大概会问,明丽会从哪里讲起呢。从旗袍或者海水的味道?他大概不知道海水的味道,那就是要从旗袍讲起了吧。

我心口的那团蓝色的棉花不知道何时燃烬了,化成了蓝色的灰,被风吹进海里。海水涌动着,被舰头猛的劈开。海风还在吹着,吹的我荔枝白的旗袍,凉凉的,有些冷。海面的波浪,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比太阳竟还亮好多倍,刺的人要用手护着眼睛,我松开手,脚底却没来由的打滑了。我落了下去。从舰的侧面逼仄的行廊上。

我不能沉下去,我还没有找到他,我张嘴,海水和海水的味道瞬间塞满我的口腔,甚至耳朵……或许,我沉下去,才能找的到。我的鼓膜被海水冲击着,轰隆隆的,整个世界都在混响,我就那样往下沉着,明亮渐渐敛去,黑暗聚拢着……

突然的剧痛,是我自己的手打到了胸口的伤,我疼醒了,海水和海水的味道又躲了起来了。

“蓝猫,蓝猫,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延北急切的想知道一切,他说出的话伴着气呼呼的喘息,如同被谁闷了一肚子气。他把擦掉的我脸上的泪水,任意的留在手上。

蓝猫,你说说吧,你说出来,兴许就好了。

延北说着,声音越来越少了气势。我怔怔的盯着他手上的我的眼泪,那是我从海里带回来的。

我向延北抬起了手,延北的眼神跟随着我的手的方向,身体却往后撤退了去。

蓝猫,你要什么?延北疑惑的,盯着我,示意他要拿了那个东西递过来。

你的手,我想要你把我的海水还给我。

我木然的,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不知道有没有声音发出。延北没有伸手过来,而是摊开自己的双手,反复的检验着,他自己的手上是不是有一片汪洋。

“掉了”那眼泪,在他翻动手掌的时候,落了下去。我也跟着沉下去,海水咕隆隆的冲击着我的鼓膜

“蓝猫,蓝猫,我的手怎么了?”我死死的盯着延北的手,拼命的要抓住延北的手。延北吓坏了。

明丽和顾父母,闻声赶来。延北像个孩子独自面对着凶神恶煞,突然待来了援军。

他怯懦又急切的背过脸去,悄声说,明丽姐,蓝猫,他是不是有解不开的心事?

顾母一脸疑惑和忧虑。看了看我,看了看明丽,最后目光落在延北的手上,他的手,被木然的我抓着。

一瞬间,没了说话声音。

延北的那句话,猛然传出来,像只不识趣的小猫。

死亡,坦然和平静……

我松了延北的手,示意要躺下。一时间,明丽也没回过神儿来。我砸在床上,伤口被震的生疼,眼泪瞬间落下。

延北似乎欣喜了起来。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延北话音未落,似乎戕到了明丽,明丽急急的喝着。

“延北……不要说了,让她睡吧”

旋即抓条毛巾,清洗了,擦拭着我的脸,神情温和起来,脸也舒展了。

睡吧猫儿,睡醒我扶你起来,去活动室,朝外看看夜景。

明丽憧憬着,一顿杀伐决断,看的延北糊涂了,顾母叹息了一声,回身坐到了延北病床上。

究竟不晓得,他在叹息延北的糊涂,还是明丽的憧憬?她叹息,似乎也在等待。

空气在她的叹息里,热闹起来,窗外的雨声,汽车声……

夜影儿深了,没有开灯,顾父回来了,带了晚饭,他似乎吃饱了,行为里透着力量,神情也颇为满足,似乎身上有些酒气。

他把打包来的食物,一股脑,放在延北的床头柜上,那柜面一下子杂乱起来。

顾母弹起来,跳过去,拯救了一些要洒出来的液体。同时恶狠狠的挤出两个字

又喝。

却没有继续骂下去的趋势,似乎陡然间少了兴趣。

医生来查房时,我正被明丽扶起来,站立着,明丽在掸着旗袍上的褶皱。

要去参加舞会了呀,哈哈哈今天感觉怎么样?管子都拔掉了呀,小姑娘不护疼,敢活动是好事情。

没想到,那手术刀的人,也能那么温和慈祥,他满意的点点头。并不在意我的表情,似乎他只是来看一眼他修复的一个文物,看看进度如何。医生的眼里,大概只有疾病本身,他在意的只有病人的病。

明丽并没有反感,还回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医生目光转到延北身上,延北尴尬的冲他示意。医生却突然不满意起来,挑剔着说。

你落后了呀,你要像人家学习,你可比她还早一周呢。

说着,向我摔来个赞许的眼神。

顾父被请了出去,他大概还是要睡在走廊里。顾母想站起来,和医生打个招呼,像在纠结,没有动身。

医生大步流星走出我的病房,出门前,顺便说了句,病服要换回来的啊。明丽点头示意。

透过19层活动室的窗户看出去,霓虹闪烁,整个城市安静又热闹。汽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如同要刺穿人的记忆。或者索性剐蹭了带走。

明丽拽过来一把椅子,临了窗,搀我坐下来。她站在更近窗的地方,扶着栏杆。眼睛看着窗外,落在远处,默不作声,似乎掉进了霓虹里,自己也成了只会发光的街灯。

许久过去,明丽突然平静的问,你准备好了吗?

她的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隔着山脉,穿过树林,漂过了海洋。那声音似乎颤抖着,生长着,潮湿着。

我没有回答。明丽转过身,蹲下来,一只手抓着我的座椅。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是说他……她吞吞吐吐的,低下眉眼,紧盯着旗袍上的那个蹩脚的水手结和那朵蓝色的小菊花。她伸手抚摸着她的得意作品。

是要讲明棣吗?我近乎哀求的,愤恨的发出声音。

明棣,十四年了,蓝猫,你可以说出他的名字了,你现在终于能说出明棣了。

明丽眼睛里的泪水瞬间落了下来,她悲痛着,又欣喜着。

她半起身,把脸埋在我的肩背上,微微颤抖着,她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分不出是哭声还是笑声,却全部铸成一把尖厉的刀,毫无防备的刺进我心脏,我全身的血液都向这一处涌来,全身的力气随着呼吸一次次散去,消失。我甚至感到了那刀冰冷的硌疼我脆弱的皮肉,这疼痛瞬间传递到全身。我呼吸不得,动弹不得。我颓废着僵硬起来整个身体瘫在椅子上,头靠着椅背。我转动了眼睛。

顾母走进活动室,坐下来,接着是延北,接着是顾父。

明丽察了眼泪,颓废的坐在我右前方的地上,她的头,无力的靠在我右膝。像自言自语,又向讲给新就坐的观众。

明棣,是我的弟弟,他死的那年才24岁,还差三个月,就到25岁了,他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的……明丽抚摸着我身上的旗袍,抚摸着那个水手结。

这件旗袍,就是那年做给蓝猫的,给她的成年礼……明丽的眼睛有了些微的光泽,她转头,打量我身上,转过去,又回到了遥远的地方,我也回去了。

”这朵花,是他的制服上剪下来做的吗?”我无力的追问。

明丽呀,一定不是的,我们手里,终究没有几件他的遗物呀,你怎么会舍得。我的心,被这猜测揉成一团。

明丽没有回答。延北安静的走过来。站在我背后,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他拍打着,就能把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

选选三棵距离稍微远点的树,作为安全屋,一方在这三棵树间来回奔跑,一方奋力追逐,争取在未达安全屋时抓到他。被抓到人,就立定在原地,等待己方救援。

这是物质相对匮乏年代,儿童常玩的游戏。这个追逐游戏,在那个*区大院的每个午后和傍晚都会上演。

明棣是跑的最快的那个,小六岁的我,像来凑数的一般,自然跑的最慢。也自然要和跑的最快的人一组,小小人的社群,最讲究公平。跑的最快的依然要和最慢的分在一组,才公平。大家自然不必去想,对谁公平,对谁不公平。只要跑起来,就兴致勃勃。

我是最容易被抓到的,明棣哥哥能救我无数次。给我无数条命。

不知疲倦,是奔跑者的动力。天黑到看不清人影时,我往往会哭的,小女娃娃怕黑,也跑累了。缩在大树下,拼命的哭。其他人在妈妈的叫声里回家散去时,明棣哥哥总会及时的找到我,背着我,往有灯光的地方走。我害怕怪兽从背后把我抓走,明棣哥哥说,别怕,我的手在你后背,如果有怪兽,我就握起拳头打跑他。

进了家门,明棣哥哥把我放下来,我们一起笑着,我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被母亲捉住洗漱时,明棣哥哥会腼腆的对我妈妈说再见,然后跟我说,明天早点出来,再一起玩。我总是愉快的边点头边嗯。

周末的晚上,明棣哥哥跟我母亲说了再见,会告诉我,明天要上学了,你早点起来,我们一起走。

他上五年级时,我上一年级。一年级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个明棣哥哥。我总是可以耀武扬威。

放学路上,明棣哥哥会帮我背书包,我生病了的时候,他会连我一起背着。

我不忍心再让他增加重量,就自己背着书包,趴到他的背上。——等长大了些,大人们常常以此取乐,取笑曾经执拗的小丫头,和那个力气使不完的傻小子。

他上初中后,不在同一个学校了,他也就很少在大院里那三棵树间来回奔跑了,我也成了跑的最快的那个。

他每天上学,都会跑来跟我说再见,还要说,有不会的题,记下来,晚上回来我讲给你。

我嗯着应一声,他的背影就消失在大院门外。

小学时候,我从来不需要他讲题给我。

我念初中时,明棣也不曾讲题给我。他给我讲舒婷,汪国真,徐志摩,钱钟书,萧红,张爱玲,林徽因,三毛……,也讲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胡适,杨绛……还讲牡丹亭,桃花扇。我给他讲的最多的是红楼梦。他并不喜欢红楼梦,他觉得万艳同悲太残忍。

我的第一篇投稿被采用时,明棣已经上大学了。我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并把铅印的文字块剪下来,贴在信笺的最后。他的回信自然高兴着,他向我讲述着大学丰富的日常和自由。他信上说,他班级里好多同学交往了男女朋友,可是他没有。

那封信长长的9页信纸,最后还抄录着舒婷的致橡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

紧握在地下;

叶,

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这封信,沉甸甸的,像一穗能储存过冬的熟透的稻谷。

那个暑假,我们都不再去大院里三棵树之间奔跑。

突然一个上午,明棣满头大汗的跑来,递给我一个信封,手忙脚乱的一起拆开,是一封简短的信,和一张汇票。

我的稿费。

和大院里的每一个人打了招呼,我和明棣决定一起去邮政,去取出我的稿费,仿佛三十几元的稿费,是这个世界上顶要紧的事情。

我们取到了稿费,有零有整的,这笔钱,与以往任何一笔钱都不一样。

那时,四毛钱就可以买到两块袋装冰糕,把袋子咬开一个小口,边吃,边拿在手里,凉凉的。这是这笔钱里花出去最有记忆的,那冰糕,清凉滋润了整个暑假,也是整个夏季的味道。

明棣作为学生的最后一封来信,告诉我,他要参军入伍了,和邻居家同龄的男孩在一处。

理所当然。他的曾祖是旧时代某政府的军官,他的祖父是军人,直到他父亲,也还是军人,是我父亲是最亲密的战友。

果然在后来的许多封信中,他也还抄录林清玄,汪曾祺,毕淑敏,余光中,却增加了许多军旅话题,甚至附带些军地景色照片,甚至军舰的某些没有细节特征的图片。我自然把喜欢的红楼梦一再兜售给他。

只是奇怪,为什么要和邻居家男孩分在一处。

“明棣在哪里当兵?”延北突然的发问,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也吵醒了人们的困意,顾父母陆续打着哈欠。连连说着,“该睡了,该睡了,俩孩子休息要紧。”似乎顾母陪着听了一晚上,只为说这一句话来的。

延北的问题,我没有回答,明丽也没有。

明丽缓慢的站起来,又扶起我,突然拥抱着我,头深深的埋在我肩头。

“蓝猫,这十四年,你不敢听明棣的名字,我不敢说他的名字。”

“这些年,我们走的太苦了,太苦了,你总算肯开口了”

明丽拥着我,摩挲着我的肩背。

顾母劝慰着,终于回了病房,洗漱毕,已经是晚上查房时间。大夫进来时,屋子里鸦雀无声,他嘱咐过后,离开时,大家都木然的看着他,并无谢意。他惊讶的看了看,识趣的出了门。

还没有熄灯,延北拉开两张病床中间的隔帘,往我这边看了看,目光呆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回转身,摇头叹息。抓起起《云雀》不安分的翻着。似乎有一句恰好此刻,正得其心意,就念了出来。

这里的花都是深紫色的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是呀,不悲伤,也想大哭一场。真的悲伤起来,还来得及发出声音,流出眼泪吗?哭,是个很繁琐的事情。大凡能说出口的,多是无关痛痒的。那些人类的大悲痛或者真爱意,又有哪些语言能表达的清楚呢。就连死亡,不也是稀疏平常的吗?近乎琐屑。

死亡,平静和坦然……

一晃几年。他成了某级士官。再提干,就可以分配住房甚至允许家属随军了。

我参加完高考。

高考完的那个夏季,呼伦市的天空,蓝的透彻,清冽,又宁谧,白云大朵大朵的,棉花堆起来的一样,浓厚着,分明着。

黑色的土地上,土豆,黄豆和蔬菜们争抢着生长,争抢着绿,绿的喧嚣着。

邮差像滴在这画上的一滴墨,无可,无不可。

意外的,我居然收到了明丽邮寄来的一件旗袍,书信简单随意:猫儿,成年了,美起来!棣近日探亲,速来杭。

百无聊赖等成绩,预估了分数,准备报考,同时,心,已经飞上蓝天,飞过那云层。

火速托人定了飞杭市的机票,又复了电报过去。邮局里的老蔡和蔼又热情。

舅妈厚爱我,她笃信我榜上有名,达偿所愿。执意要在我走之前给我办一场庆贺宴,索性把成年礼一起办了,只是提前了三天。为着早点回杭,提前也好。

舅妈忙碌着,邀请亲朋,定餐单,请戏班子,还把我的旗袍送去裁缝吴老四家熨烫,家里添了些喜庆和吵闹。

宴请的日子正是高考成绩发布的日子。一早查了成绩,虽不十分理想,也算勉强满意。舅妈继续操持着宴请,脸上笑着,嘴里骄傲着,也像安慰着,如同聘嫁女儿一般。

“我老闺女病着,打着点滴上的考场,考这么着,不差了”

“一会儿老鲍来了,跟他商量着,给我老闺女整个好点的学校”

老鲍叫鲍建国,我舅妈的亲戚,也是我高中校长。

老鲍来之前,裁缝吴老四家的送旗袍来了。舅妈在围裙上擦擦手,赶紧接过来,嘴里“啧啧啧”称赞着,伸手示意招呼我过来。迫不及待的,把旗袍贴我身上比量着,打量着。关了窗帘,舅妈和吴老四家的,拙手笨脚的,把我塞进旗袍。

杭市最古老的旗袍店掌门师傅的得意作品,裹着我十八岁的青春,在舅妈和吴老四家的眼里,是留不住的了,是要飞上枝头的了。两个与天地黑土为伴的女人,欣赏着,感慨着。

舅舅接了个电话,脸色突然阴沉接下来。隔着平房的偌大的玻璃,我看的分明。

老鲍来了,舅舅并没有喊我与之商议报考学校。亲朋宾客也陆续来了。

舅妈家的房子处在最高处,往下看分明,能看到斜坡最低处的铁路,住在坡下面的人,往上看也同样看的分明。

邮局的老蔡来了,挎着他的邮包,那包像是他的皮肉,总是挎着,舅舅老远迎接了出去。舅舅高大的身躯,弯下来,凑着高度和矮胖的老蔡聊着进了篱笆院。

老蔡猛然径直走进屋里,把吴老四家的吓了一惊。她正坐在帘后奶她一岁多的娃娃。那硕大的乳房,充盈着,肆无忌惮的袒露着,那娃娃一边喜悦的满足的吃着,一边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抓捏着另一只。

我尴尬的,坐立不安。老蔡急忙退缩回去,喊了我,目光躲闪着把邮包递过来,嘱我放进来。自己逃也似的跑回院里。一个人背对房屋喝着茶。

吃饱了母乳的小娃娃满地蹒跚着跑来跑去,寻找着他的玩具,或者发掘一些他的玩具。

吴老四家的一边照看着娃娃,一边帮我舅妈打下手。

“老闺女,别动你蔡爷爷的兜子”吴老四家的突然的喝声,把我吓了一跳。

在她的喝斥里,那个被称为兜子的邮包,被小娃娃误打误撞的打开,里面的文件,像着了冷风的醉汉,瞬间翻江倒海。

捡拾和保护老蔡的邮件的责任,自然落在我头上。

“棣病故 速返洛”

一封读过的电报,瞬间炸的我魂飞魄散,旋即我想,这是个姓啥名谁的不幸者,病故了才开始召唤亲人。同时我确认了所有的细节。

“舅妈~”我瘫坐地上,哀凄的哭声,吓坏了厨房里忙碌的舅妈。

她跑过来,夺过我手里捏的死死的那张纸,念着,声音越来越小。吴老四家的急忙唤了老蔡进屋。

老蔡结巴着“这,这,这咋整,今儿这咋整呀”。舅舅和亲属问声挤满了屋子。

突发情况,吓的那娃娃嚎啕大哭起来,哭的令人心痛。吴老四家的抱着娃娃,咒骂着往外挤。

舅舅一家在“关外”,亲属都在“关内”,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若收到舅舅来自“关内”的消息,老蔡先看,分着着急或不着急决定怎么告诉舅舅。

多年来,老蔡习惯了,舅舅也习惯了。

我被围在人群里,听的到人们的声音,再听不懂任何言语。这人群,这喜庆,那娃娃,那电报,在我眼睛里,模糊了,陌生了,遥远了。这里是我的地狱,四周密封着的墙,挡的我上不来气。

“送我走”

“机票是后天的,这咋整”

舅妈挥手散了人群,独留了老蔡一个外人。

“我……我和他舅寻思着,寻思过了今天,再给闺女说,今儿这咋整”老蔡来回搓着手,因为没有保守好秘密,满是歉疚。

舅舅拨打了几通电话,决定让老蔡开了车,送我去佳市。从佳市乘飞机改达洛。发动机启动的瞬间,舅妈突然悲恸哭起来,看着我,又看着院子里熙攘的给我庆贺成年礼的人们。她打量着我,突然叫住了老蔡。转身进屋,拿出双运动鞋,蹲下来给我换掉脚上的高跟鞋。

人与物品有什么区别,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时,与这双高跟鞋,竟也是永诀。这是我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双有性别的鞋子。

我离开佳市后的几日,舅舅收到明棣家邮寄给我的另一件成年礼,手表。想来是之前很久就发出来的。辗转几手,这手表终是到达我手里。

抵临洛市已是次日凌晨一点,明丽一身黑色旗袍,黑色的薄纱披肩,黑色的高跟鞋,连同他乌黑的发髻,整个人肃穆萧煞,远远看见,我心震颤了一下。恍惚中,如梦惊醒。

她看见我,站起来,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树叶。

他走上前来,我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眉眼,他便一把抱住我。

“蓝猫,对不起”她一下子哭了起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子炸了一般,再也无力支撑,软软的坐了下去,差点带得明丽倒下去

“带我去见他,再见他”明丽眼窝深陷,面色无华。眼睛里装满了哀凄与柔和。

明丽弯了膝,在我对面跪坐下来,她用额头抵着我额头,双手左右紧紧箍住我的脑袋,她的手,他的手臂,他的身体都颤抖着,她没有哭,连哽咽都没有,只是豆大的泪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争抢着下来,落在我荔枝白的旗袍上和她暮色的旗袍上。

“明棣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明丽恶狠狠的挤出每个字,似乎藏着巨大的仇恨。恨明棣不再回来,还是夺了他命的病?

7月初的洛市燥热里,明丽额头湿润而冰凉,我挣脱明丽,替她擦干净眼泪。向往的急迫的哀求着明丽。

“明丽姐姐,带我去见他,我要问问明棣哥哥,问他得的什么病”明丽眉头紧锁,大概是我的冷血的平静惹恼了她。

司机温汉英放好行李,伛偻着身子,折返回来,他扶明丽缓缓起来,俩人又一左一右把我拽起来。

还未站定,明丽突然松了手,冲了出去,远远的迎面三人,等走近,我也认出,是老石一家,陈伯和我父亲共同的老友,另一人是和明棣一处服役的石犁。

“恭喜石伯父,恭喜石犁再次高升,前途一片光明呀”

明丽语气笃定,字字如千钧,听不出曾悲伤过,也听不出此刻有喜悦过。只是她的目光里充满戾气。

陈石两家历来不合,明丽突然的恭贺,有些令人费解,窘的老石也尴尬起来,连连摆着手,嘴里念叨着,“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迅速携妻儿逃离。

目送他们离开后,明丽迅速回来,扶住我,又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的看了一眼。

温汉英是陈伯父的司机,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不出门时,他就看着我们在大院里疯跑,有时会端些水果或者点心,召唤大院里的孩子们过来分食。他独自一人住在大院传达室旁的平房里,平房狭小局促但采光极好,收拾的也干净,他傍晚时常在门口,和进出来往的人打招呼。他来往最密切的是叶成林,我父亲司机,不出门时,老叶会回到自己家,帮着叶家婶婶做家务。每次都是老温主动去他家,搬个马扎,坐老叶附近,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似乎那样的闲聊,令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总是笑着。偶尔,我们求得陈伯父的同意,喊老温带我们几个去那里时,老温的笑容总是在陈伯那句“不可胡闹,不可走太远“时,如实的绽放。陈伯的话一万年都不变,我们却始终喜欢老温的笑。陈伯父命令我们喊他温伯伯。

洛市临海,出了机场,潮湿的热风铺来。整个城市闷热着,潮湿着,腥臭着。如同白天晒的馊了的一盆水,此刻正借着微凉的夜风,意欲敛去自己的不光彩。

温伯把自己瘦小的身体塞进车里,转向后排,看了看我,看了看明丽。

“小猫睡会儿吧,我们回家”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昵称也搞不对。我无动于衷的,整个人陷在座位上。明丽木然的坐着,目光散落。像个战败的疲惫不堪的士兵,在回忆着那些令人绝望的硝烟。

“明棣究竟得了什么病?”很久,明丽没说话,动也没有动一下,并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温伯后镜里瞟了一眼明丽,又急急的收了目光。

“明丽姐姐”我坐起来,盯着明丽,他像尊无知无觉的雕塑。

“明丽姐姐,我要去见他一面,让我看他一眼”

我晃着明丽的手臂,心似乎被一把刀任意的铰着,却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哀求着明丽,责怪着明丽,命令着明丽。

明丽缓缓的用手抓住前排靠背,把身体从座位上拉起来,顺势把头抵上去。

“明棣还没有找到”挤出这几个字,明丽哭了起来,她的肩膀耸动着,手狠狠的抓着,似乎要把整个人缩起来,扭成一个团。

“明丽,你……”我瞪着眼睛,盯着明丽,正要开口时,明丽猛然起身,转向我,苦着脸,满脸泪,眼神狠狠的盯着我,无奈的如释重负的喊起来。

“明棣根本不是病死的,他在执行任务时发生的意外,他压根是被算计的,是被……”

“明丽丫头”

温伯突然停止发动引擎,厉声呵止,瞬间有了父亲那般的严厉。

“你父亲讲过,接到小猫,先送他去休息。你父亲的命令,你也要违抗吗?大局为重呀”

温伯怒不可遏,双手拍打着方向盘,语重心长的劝慰。

“温伯,什么大局?明棣没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局”我心头的火瞬间升腾起来,血液直冲涌到脑袋。我嘶吼起来,恨不得用声音把温伯劈开,看看他心里有什么真相,在隐瞒着。

“去明棣出事的地方,现在就去,我要去找他”

我的歇斯底里引发了明丽的共鸣,温伯却无动于衷。

“没,没什么大局,搜救队24小时打捞,这个大局,你去了,直是添乱,还的着人专门看着你呢”温伯垂头丧气的解释着,旋即发动了车子。

“蓝猫,想干嘛?”明丽急忙站起身,搀扶着我坐起来。延北在顾母的陪伴下,恰好进来。我慢慢转身,把脚一只一只挪到床边,明丽懂了我意图,两只手搬了我的腿脚,慢慢垂放在床边。顾母赶紧松开延北,奔过来准备帮助明丽。

术后第三天,我依然感觉虚弱,却并不是疼痛的丧心病狂。前一晚因为被友人鼓励的小诗感动,哭了很久,哭的很痛,明丽看着不忍,又央求医生增加了一组止疼泵。

“慢慢的起来”延北失去母亲的搀扶,一只手支撑在门上,一边给顾母和明丽做了个慢慢向上的手势。

躺的久了,站起来反而是个十分艰难的事情。脏腑在一瞬间下沉,一口气也跟着沉下去,似乎身上的这些器官缺少了固定。

一注钳也跟着沉下去,沉到脚底,使腿脚沉重的不得动弹。站着不动,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轻的不那么真实。走不得站不得,想象里很轻松的事情,做起来却是如此。我懊恼起来。

“笑什么?”明丽像是要把我的笑解释给他人一样。

“从猴子进化成人用了上千年上万年,你去那啥走了一趟,想两天半就活蹦乱跳,你神仙呀,有仙法呀”明丽轻蔑的取笑惹的顾父母爽朗的笑起来,顾母点点头,给明丽一个肯定的补充。

“再躺两天,就松快了”

明丽身子往后闪开,站到床边,向我刚才做过的地方,看了看,又看着原地不动的我。

“活着,就是双脚站在地上。”我侧头过来,狠狠盯着延北的两只脚。延北大概感受到我求助压力。坚定的有力的说出这句宣言。我心心顿时升起无限感激,我看着延北的脸,似乎可以用目光抓住他说这句话时坚毅的目光。

他抿着唇,神情笃定,眼睛像是看着窗外,目光却想散落在另一个广阔的时空里。如同在回忆着一个英雄,从硝烟弥漫里一步一步走过来。

延北早我一周手术,比我严重许多。想来疼痛和虚弱也是成倍于我的。不记得他是第几天下床,第几天活动的。只记得很久,久到读完了赫尔博斯,读完了云雀,

我独自站着,独自对抗着虚弱疼痛和明丽的反对,延北是我唯一的盟友。我看着他,他眼睛眯起来,点了点头。

我尝试着逐渐把吸气吸到最大限度,憋住最大的一口气,把体重转移到右脚,用力抬起左脚,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右脚跟上来。

明丽赶紧跟上来,抢着我的胳膊,抓住了。延北也离开了支撑他的门,向我神来援手。我站着,等着接受明丽的训诫。

“哎哎,你们两个尊重下人类进化的历史行吗?两天半就想进化成大活人呀”我听的出明丽的欣慰。

“还走吗?我扶你,大不了我一会儿再给你洗一遍衣服,瞧你这汗……”明丽说着,一只手就成了我腋下的一股力量,另一只手駆使着一方手帕,在我额头抹着。

“再走几步吧,大夫说,适当活动,恢复的快些”延北像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又于心不忍起来。

“只是蓝猫,你,要忍着些疼”

“第一次下床,你少走些,慢慢来”

他急忙补充着。明丽立刻用一个眼神,反对了延北,却没有言语。

门外的走廊,渐渐安静下来,闷热的午间,病人和劳碌的家属们,大概都在熟悉的不舒适里,休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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