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一次在回家的问题上争吵起来。具体点说,是在回哪个家过年的问题上。整个晚上,我们为此论战不休,弄得面红耳赤。常常如此,我们好像隔着一条河相互遥望,谁都认定自己所在才是正宗的此岸。而彼岸的义务就是严格尊重并执行此岸的意愿。
这条河的名字叫婚姻,尽管路线时常因故摇摆,至少方向一致。
在此事上的严重分歧,让我们再次窥见了婚姻内部结构的复杂与荒谬。
五年前那场仓促的婚礼使我们凭空多出一个陌生的新家,并繁衍出各种七七八八的全新身份。多年来,我们都在扮演和适应那些套在自己身上的新角色,甚至免不了要做些削足适履的事。把婚姻视为一个国度,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党派,纲领、政策、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均不尽相同。两个人结婚,好比把两个党派绑在块儿,无法绕过谁来执政、如何执政的问题。按传统观念看,男方家庭无疑是执政党,女方家庭则是在野党。在“回家过年”这件关系党派形象和权力意志的事情上,似乎并无多少回旋余地。
毫无疑问,我们春节的方向是与浙江版图一线之隔的江西省,而越过省界,矛盾就开始凸显了——是先在上饶站下车去往妻子在广丰县的某个小镇还是继续让荒凉的铁轨驮着我们消磨六百公里无聊时光回到我的老家南康?春节有限的几天假期又该如何分配给两个相隔遥远的家庭才算公平?
整个晚上,两个对立的想法飞来窜去,一会儿拥抱,一会儿掐架,把房间弄得像一个失去控制的音响,嗡嗡轰鸣。
几乎是每年此时的惯例。
硬碰硬地争论没有效果,我便发挥专长,拉长战线,使用了两个事例来强调并说服妻子接受某项既定现实。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去年国庆结了婚,从老家南康远嫁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往年春节,我们都会在县城聚聚。最近,她告诉我,2月4号以后人就不在南康了,恐无时间再聚。我先是一愣,继而忽然意识到:哦,她嫁了人,以后便要到夫君家里过年了。从理论上来说,南康这座小县城,从此和她的关系便已经不大了。当然,她仍可以时常回家里看看,可以和往常一样操着麻利正宗的客家方言串门走亲戚,话家常。只要父母不嫌弃,她大可以待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常住,但她的身份已经无形中被切换了,从主人沦为了客人。这点在格致的散文《女人没有故乡》里阐述得更为残酷,格致原意是写萧红,实际却另辟蹊径,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天下所有女性的悲剧宿命—生来没有故乡。
这一点,在我们母辈以上的女性身上体现得可能更为真切。试想,一个女人用二十多年时间搭建起来的人际网与生活经验,在轿子抬起、唢呐奏响的那一刻,全部被切断、清零,一切都在日常范围内烟消云散,身体被抛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慢慢终老。过去的种种关系与念想,只能靠一年中偶尔的几次探亲来勉强维系,直至日渐疏远,再无瓜葛。从这个意义来说,女人的生命,是从嫁入夫家的那天开始重新计算的。
我奶奶去世前的一年,曾带我回到她的老家—不远,就在邻镇的一个村子。她固执地要回去看看,实际那个家已经没什么可供她追忆的了。早年的泥瓦房已被拆掉,连地基和一页瓦片也看不到了。过去的亲人与玩伴,也嫁的嫁,去世的去世,搬走的搬走。剩一弟弟,也已风烛残年,我叫他舅爷。舅爷过去喜欢教训我,说我一块口香糖嚼老半天,没规矩。十多年前,他在旧居不远处盖了栋新楼,延续着家族血脉。那天,我们端了条长板凳在门外晒太阳,屋前是一块干瘪的稻田,檐下棵李子树寂寞地吐着新芽,奶奶和舅爷悠悠地说着些陈旧的话,有一句没一句,时面叹气,时而沉默。舅爷的子嗣们在一边客串热情,辈分更小的子嗣则在旁边遥控玩具车,自在耍闹,完全不理会大人们的交谈,他们不知道这个陌生的老人是谁。
一年后,奶奶去世,和爷爷合葬在村边一个小山冈上,再也不能回到她的故乡
不出意外,我的母亲、妻子、儿媳甚至孙媳都将参照这样的剧本走完这已经开始或尚未开始的一生…
直到,我的妻子站出来,喊了声:不!
那天晚上,我的男权主义思想严重戳伤了妻子的神经。话未言毕,她就霍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不要和我谈你的朋友还有什么格致,萧红,我不是她们。我就是我,我是饶翠菊!”说完,脸一红,转身就跑去卫生间,不理我了。我那四岁还不到的儿子谢了了见势不对,赶紧凑到我跟前教育起我来:“爸爸,有话好好说,不要惹妈妈生气!
回想起来,我的言论(不是语调)显然有些过激了。原意无非是想强调一下这个古往今来沿袭不易的习俗规矩,使其做出适当让步。没想到话一出口,就长腿似的,拐弯抹角扯到什么“女人没有故乡”的话题上,把妻子给惹怒了。“别和我谈什么传统,我们]是传统的人吗?我们结婚是按传统规矩结的吗?你看看我的手指,有戒指吗?”妻子一连串反问把我给噎住了。噎住我的不是那枚在婚姻中长期缺席的戒指,而是明明自己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却站到传统的立场上大言不惭地说教了半天。相当于扇了自己一嘴巴,自找没趣。
妻子对我口中所谓的传统发出抗议。她试图质疑和动摇的对象显然也不仅是我,更是剑指这五千年来以男权为中心所炮制出的一系列世俗规则。现在,她对着一堵看不见的千年高墙大声喊了出来,她把我当作那堵墙进行了愤怒而有力的回击,为自己,也为天下所有没有故乡的女性。
是的,我尊重她拥有与回到故乡的权利,接受了她的呼喊,并协助她以我们的婚姻为试验田,完成了一次对传统与女性宿命的骁勇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