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蛟，兼纪念一座消失的古石桥。

村子门口的小河，没有人给它取过名字。它发源于十多里外接连不断的一片高山上，有几眼泉水从三个山谷里流出，一路涌来汇聚成溪，到我们村口水量变大，五六十年代修建了几座水库后，能灌溉两岸千多亩稻田。往下蜿蜒六七里汇入㵲水，就可行船水运了，明朝的王阳明入黔第一站就是我们这里，乘船而来，还写了几首诗与当地士人唱和。潕溪一路流波泛碧，经新晃、怀化、洪江进入沅江，再下去直达洞庭湖。李白诗有“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㵲水即是五溪之一的潕溪，我们条小河就是潕溪的支流。

听老一辈人说，很多年前没有修建水库的时候，每到雨季就有山洪汹涌而来，洪水澎湃奔流，漫过河沟，冲溃堤坝，裹挟着泥沙涌进地里，每次洪水过后都会形成水打沙压的稻田，让庄稼人很是头痛。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爸爸和伯伯建新木房在寨子下面的田坝里，离河比较近，有一年在睡梦中老是觉得像是在乘船，摇摇晃晃的很逍遥，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呐喊，又有许多石头落在屋顶瓦面劈啪作响，这才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洪水已经涌进了屋里，床都浮了起来。全寨人都跑来屋后山上向着下面扔石头叫喊，好在一家人熟水性，潜水打开房门，凫水上岸，终于爬到了后山上逃过一劫。天明往河里一看，洪水滔天，不时有树木、猪、牛在水中时沉时浮，身不由己被水冲走，令人心惊。洪水退后，我家院子里还留下许多大小鱼儿在黄泥浆里蹦跶。

更大的山洪也有，不过不常见，一百多年才有一次，破坏性特别大，老人们说一般那就是走蛟。在两百年多前，我们这里爆发了一次山洪，水势来头特别大。据说洪水来临前十来天，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年轻道士，从洞庭湖沿着沅江一直往上走到我们这里，在河上游对着滚龙山看了很久。那座山并没有什么稀奇，我们读书时经常从山下田埂上过，山上没什么大树，长满了草丛荆棘和灌木，特别之处就是兔子野鸡很多，草丛下面是风化的石头和少量的泥土，山脚下就是这条河。道士在山下呆了三天三夜，据说还做了法事，走之前交代沿河两岸的人，注意一个月后的天气变化，遇上大雨一定不要呆在家里，要跑到山上去躲着，到时他还会回来。

不料还没到一个月，十天后突然天降暴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村里人开始还躲在山上搭个草棚过夜，可第二天草棚都被风雨刮走淋垮。还是回家吧，寨子离河面至少有三丈的高度，应该没什么事，听着河里轰隆的激流入梦，第二天果然啥事也没有。到了第三天晚上，洪水声变小了，大家睡觉更放心。可天一亮大家醒来，只见寨子最下面的一家已经消失不见，被水冲走了！河水已经漫到了寨子里，水面涨得更高，漫过堤坝很远，已经没有阻力，以致水流声反而变小，夜晚造成了水势变小的错觉。山区变成了泽国，人们沿着河流到处寻找这一家子的下落，在下游五里外的河坝上半浮着好多柱子椽皮和檩条，哪见一个人影？他们在路上又遇到其他村寨的人，一打听，那些村寨也有房屋被冲走，那时候全是木房，加上我们寨上这一户，共有五户人家晚上被大水冲走，五个寨子，一寨一户，共计没了三十多口人。奇怪的是在河流汇入㵲水处，叫抚溪的地方，一个三岔河口，江面上浮起了密密麻麻的角角鱼，把那几天黄澄澄的洪水染得一片血红。

当天甲长急忙报保长，保长报知县，知县徒呼奈何，只是记下这事写在文书里又往上报。过了一月，这事已经消停得差不多了，却见年轻道士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背剑的白胡子老道。大家一看怒目而视，说你预言的全不准，还学什么道术，回家抱孩子去吧。年轻道士满脸羞愧，埋头不作一声。背后走出老道长，向大家拱手致歉，说明原因。他们掐算到会有这次走蛟，在滚龙山上藏有一条蛟，三丈多长，但性情暴烈，攻击性强，今年要乘着洪水下洞庭湖成龙，沿途定会掀波兴浪危害人畜。为了防止它伤害，他们沿河而上找到这里，年轻道士脚力强健走得快，又兼刚出师想表现一翻，没等到老道长来就先行做法伏魔，老道长在下游三岔河口设坛作法，见年轻道士作法已毕，就一同返回紫霞观。没想到蛟已经修炼了一千二百年，有很高的灵性，年轻道士却低估了它的法力，这蛟为了成龙，撕了道符，提前呼风唤雨，崩塌半座滚龙山，沿着河流狂暴冲向下游。却不料到了抚溪三岔河口，老道长预先安排的法术唤起了无数角角鱼列阵等候在水底，等蛟一来，角角鱼带着一身的刺向着蛟的肚皮疯狂刺击，最终把蛟杀死在那一片水面，染红河流的血不是角角鱼，是蛟受伤流下的血。

老道长说，如果不是截杀在三岔河口，依这蛟狂暴的性子，下游还将被它淹死三千多人。三百年以后，这里还有一条蛟要出来化为龙。为了弥补过失，我们师徒愿意化缘十年，将所得钱粮用来为你们建桥镇邪，以绝子孙后患。

十年后，老道长带着村民在这条河上建起了五座桥，被水冲走的五个寨子，每寨门前河上架了一座石拱桥，郑重做法后，在桥底悬挂一把铁宝剑，并刻碑记事，以期不忘镇蛟防洪的历史。

后记：前年，我们村口的一座古石桥被拆了，太窄，要建一座宽大的新桥方便车辆出行。得知这事，我赶回去看时，已经拆了三个月，桥两边被防护网拦着，碎石铺了一地，完整的石头又被重新砌到了新桥堡坎上。我赶忙问住桥边的，拆桥的时候，除了石头还发现什么东西没有？

他们告诉我，在桥下乱石堆中发现一块碑，载明是同治年间建造此桥，是道观、当地士绅和百姓共同捐资兴建，上面还有许多前人的名字。我想了想，快一百六十年了，以前天天从桥上过，怎么没看到这碑，原来在桥下被石头和水草遮住了。接着问碑呢？答曰施工队伍给砌到堡坎上去了！问还有什么没有？队长说在桥面下还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宝剑呢。问宝剑哪去了？答早被施工队伍当废铁买了，谁稀罕那个黑乎乎的长家伙啊？

都是什么败家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