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有个习惯,出门必戴个扳指在手上。一般旗人戴的都是白玉磨制,和珅的扳指则由翡翠、珊瑚、玛瑙等上料制成,这一是显富贵;二来布置事情下去,捎与扳指就等于他亲临,不费文书笔墨,还严谨有效;三则防他赶时没了银子,兑来解急用。
摆在桌上的俏色翡翠扳指,并不在上述三种情况中,它让纪晓岚头疼。
此时京城外。
匪首又亲自把和珅上下搜一遍,看他确实再没什么值钱东西,才招呼匪众撤了,走时还不忘把他绑起来。
和珅颓废的靠着柱子瘫坐地上。
白天空气湿热,像油一样贴在身上,汗珠滚过被蚊子咬的包,就杀的牙痒,和珅双手缚着动弹不得,只好无可奈何叹口气,想这破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晚上更难熬。
倾盆大雨滂沱而下,冷风飒飒,凉意从破门漏缝里窜进来,冻的和珅发抖。
这地方他来是收补议罪银的,地方官该给他的孝敬是拖了又欠,不得已亲自出马,不料半路给这帮山匪放了血。
他提前总要和刘全约个归来时日,如若不预期而至,就嘱咐捎个信给纪晓岚。他信这老狐狸对头能嚼出点蛛丝马迹来。
纪晓岚盯着窗外,碧绿枇杷影投在窗纸上,绿了,摇摆两下,又散了。
又想。拿起扳指琢磨。
除了那三个用处,这扳指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边?
坐在床沿,他拿着扳指在手里随意摆弄,翡翠质地光滑温顺,他戴在自己左手上,举起一看,总觉哪里不适合。和珅的扳指就该待在和珅手上,不该在他这里。
他取下放在一旁。
好容易静心坐下写份奏扎,眼前又是雕龙砚台,又是绿釉纹笔洗……
和珅送的。
他心猿意马,字没写几个,看着眼前物件就发呆。
这时小月捧茶进来,说,“先生,刘全在外面等半个时辰了,我看他确实有急事。”
这扳指送来之人就是刘全,好歹趁这回问个明白,纪晓岚问她,“怎么不早告诉我?”
小月吐舌头,“那人油诡滑舌,我不待见他,让多站会儿有什么不好?”
刘全头上脸上满是汗,纪府门前有树,但他不站,只愿太阳够毒,把自己晒死好了。
他一直追在老爷身后,这自家老爷和纪晓岚的事没少往眼里去。现今老爷约定日子过了四五天不回,他给扳指也不见纪大人反应,就又厚着脸讨法子来了。
救人如救火,纪大人再不开门,再不理他……
老爷都给烧成灰了!
纪晓岚从门里出来时,刘全五官痛苦皱在一起,抬头看见自己,眼睛登时一亮。
“纪大人您可算出来了!小的拜上——”说着就跪。
脸皮算什么?尊严算什么?
老爷死了活也白活!
“起起起,”纪晓岚不受这套,他还有话要问,扶他立端正,说,“你们老爷在府吗?他这扳指什么意思?”
刘全听了这话,心下大惊,想自己自诩人情练达头脑活泛,单单忘了这茬!
老爷是去搜刮民脂民膏,能敲锣打鼓大肆宣扬的去?还不是好一通打点宫中府内,疏通上下,费尽心机瞒过纪晓岚纪大人眼睛,才偷溜出去的。
可恨忘了!纪大人不知道老爷出京,何谈想到老爷危险?都怪他,怪他……
索性儿把知道的通彻讲个明白,老爷兴许有救。
雷仿佛就炸开在和珅耳根子旁,震的他耳朵生疼。破庙悬梁上裂缝遍布,雨星子零零碎碎掉下来,和珅用力再用力,想借雨的润滑作用把麻绳挣开。
白费力气,他没劲儿,整天就吃些供在香案上的清水白馒头,山匪绑人技术娴熟,无论如何挣不开。
他呼哧呼哧的喘气,胸腔发闷,有时候怀疑自己还是那京城里权势遮天的和珅否,如果是,又何以在这里,一风,一雨,一破庙,凄惨至此。
眼皮昏昏坠地——
纪晓岚走过来,他就知道自己死了,这人变戏法似的出现,一点不像真的。
和珅努力撑开眼,趁紫电青光一瞬,想仔细看看纪晓岚的样子。他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喝碗孟婆汤,就不记得,不记得了——那个铁齿铜牙纪晓岚。
他喃喃,“这回便是死了……”
埋在心里,太深太久,他却不想忘!
纪晓岚好笑的望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那扳指。
“死人不许带走一点人世的财”他把扳指给和珅看,“我能带着你这个?”
和珅一下清醒!俏色翡翠扳指!那眼前就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纪晓岚!
他慌乱在脑里过一遍自己的处境——雨天,破庙,遍地污浊。
……
他不配。
和珅什么话也不说了,只当自己哑巴,现在说什么不是折辱去。
他不配。
纪晓岚完全是在一片黑暗里给他解绳子,指望闪电照个亮儿的时候,这东西不知躲哪儿去了。
一个没忍住,和珅疼的咧嘴叫——粗麻绳早在他挣扎时就勒肉里去了,此时纪晓岚黑暗里胡乱摸索撕扯一番,疼的他叫苦不迭,牙咬牙,咬着心,硬是不再出声。
人在剧痛的时候,身体止不住会抖,纪晓岚立刻感觉到,就把手垫在麻绳下,紧挨着和珅红肿破损的皮肉,让他略微好受些,一边跪下来,也不管满地污秽,换个手拿刀割到绳子断开。
和珅呻吟一声,肢体重逢久违的自由感觉,活动两下僵硬的双手,扭动脖子,实在浑身酸痛。
脱好一件外袍,纪晓岚拎过来给和珅,和珅实在冷,不拒绝的披上,着实暖和多了,衣服散发着似冬天燃尽木材般的余温,若有若无的包围了他整个身体。
“走了,马车还在外面停着。”纪晓岚走在和珅后面,对一个刚从几天疲劳对抗脱离出来的人,他不得不跟在后面,防止和珅出什么意外。
地上全是水,脚下直打滑,和珅走路时身体颤着,僵硬的身子用起来颇为别扭,双腿跟木头桩子一样使唤不动,路过一个烂了半截的木板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栽倒,手在侧旁一通乱抓。
抓住一个软和,带着凉意的东西。
谁的手!
纪晓岚在胳膊上使劲,手反而握紧和珅,用力向前拉“还是我扶你过去。”
于是又走。
和珅慢吞吞的挪着,一步两步,抓住纪晓岚的手越来越暖,他大胆的想,要是直接把半个身子都依靠过去,会不会全身都暖起来。
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侧身、又侧身,缓缓靠过去,挨着,最后半个人的重量都挂在纪晓岚侧方。
纪晓岚只当没觉着,还是扶着和珅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
千山万水,一念之间,全从他俩脚底跨过去了。
上马车,和珅就支不住眼皮,昏沉睡去,一觉醒来,身在和府,已是三天后的事了。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刘全,要纪晓岚还回来的扳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重,他舒口气,感受扳指坚硬的实在感,不是黄粱美梦,不是大梦三生。
真好。
他提笔写封信,又连带扳指给纪晓岚稍过去。
“纪晓岚,扳指送给你。”
这是它的第五种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