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尼下雨

走出机场,我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凛冽里夹着咸味的感觉就像舔了一口铁锈。我抬头看见一片多云而凄灰的天,和天底下蹒跚着的一个醉鬼和一条野狗,我立刻就确认了自己是在达里尼。

我给张萧发了一条短信。

张萧算是我哥吧。

我说:“我到了。”

他没回复。

他也许是在书桌前一边擦裤子上的泡面汤,一边问候屏幕那边玩家的母亲,用的词汇能有多粗鄙我不用猜就知道,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新意;也许正在被他秃了顶的老板问候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现在是一只精巧的小盒子,当老板腥臭的口水溅进他的眼睛里时,口袋里的手机恰巧开始震动;也许是在和他的未婚妻互相辱骂对方的母亲以及她们的某些身体器官,然后撕咬扭打起来,他开始揪她的头发,用拳头猛击她的面庞,而她用水果刀捅进他的脂肪肝,在惨叫里又继续捅了六刀。

都无所谓,对我来说都是好事,只要他没回复。

小时候我送给他一个娃娃,他带着恶意说:“你自己留着吧,长得和你一样。”当年的我并没有被这句话伤害,因为我一看,果然很像。

这时候我的目光从安全气囊离开,因为司机用一口难听的方言问我:“上哪儿?”,然后慢慢地摇开窗子,慢慢地吐了一口痰——这口浓痰似乎在他冗长的喉管里流动了五秒之久。我怀疑他在抱有敌意地恶心我,但很快就意识到错怪他了,他没有敌意,只是单纯的恶心。

“新世界酒店,人民路的。”又是一阵大风灌进我的嘴里,我尝到了口红和铁锈混合的味道,非常糟糕,像我妈的骨灰。

一滴水像子弹一样射在我的脸上,然后又是一滴,一滴接着一滴。达里尼向每一位来宾大大方方地展示什么是臭不要脸。我试图把车窗摇上,但是车门上的摇杆仿佛被人蓄意黏住,在它绕轴转动的时候你甚至能感觉到里面某种有黏性的物质在拉丝,像是痰液和呕吐物滥交的产物。

大雨抽着车窗的耳光。

当时,我哭着去找我妈,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号啕大哭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但她放下酒瓶让我滚,我继续哭,然后她就开始抽我的耳光。天边在打雷,我觉得她是故意在和着雷声打我的耳光,以寻求一点带有节奏感的欢愉。外面的暴躁的雨滴摔在地面上,雷声越来越响,我妈认真地抽了我几个耳光,然后把那个长得像我的娃娃丢出窗外,我哭得越来越响,她的耳光就抽得越来越认真,顺便又认真地踢了我几脚,就好像我是一套重金属乐队的架子鼓。我的哭泣慢慢变成低沉的吼叫。所有的这些声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直到我喊不出声音,血从我的裙子里渗出来。这段SOLO结束了,她站起身来向观众致意。

“新世界”。

我拍了拍裙子上的水,走进一个老旧到掉色的充气拱门,你很难想象它一层层补丁下原本是什么颜色的。顶部的龙和凤看起来就像一只笨拙的母鸡正啄食毛毛虫。它见证了太多的“我愿意”,所以格外扭曲。

一个高瘦的保安站在门口。

他对我说:“你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说这个词了,因为通常大部分人的询问都是“你是干嘛的?”但我觉得“你好”比“你是干嘛的”要阴险得多,这个城市里没有人对他人有善意,能把恶意局限在一句“你是干嘛的”就已经很不错了。说“你好”的人,和那些不小心轧到人后,就一定要用车轮碾死的人是同一种。

我说:“你好。我来参加张萧的婚礼。”

他说:“你好。这边。”

走廊昏暗狭长,脚下的红地毯泛起一股尿骚味,在我的印象里它应该是红的,但是这条地毯其实和外面的拱门是一样的颜色。

上一次参加婚礼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在我妈的第三次婚礼上,我点燃了藏在桌子下的,用燃香和鞭炮制造的一个简易定时炸弹,所有人都乱成一团,白烟,彩带,尖叫声,脏话一起交融在粉色的灯光和婚礼进行曲里;新郎逃窜的时候被电线绊倒,摔了一跤,裤裆应声开裂。

我坐在椅子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这种宁静比昏睡几天还让人舒适。直到张萧趁乱又摸了几把我的胸,然后一拳打在我的胃上,怒斥:“你干了什么?”然后又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胸。

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我已经没办法再弄裂新郎的裤裆,因为今年禁烟花的政策出台了。

“张雨。”黑暗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胖子,脸上的油反射着微光。

我盯着他理应被捅七刀而血流不止,但现在却完好无损的肚子,说:“只有在葬礼才把两粒扣子全扣上。”

“你永远都这样。”

“嗯。”

当时,我拿着娃娃失落地缩在墙角。他突然喊了一声:“过来!过来!”

我走过去,娃娃的四肢上下晃动。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阵笑容,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哥,干什么?”

“嘘……”他转过头拉上了窗帘,潮湿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低矮狭小的空间,偶尔有雨滴打在铁栅栏的声音传进来。

他脱了我的上衣,我感觉一阵寒气从肋骨沿着脊柱蔓延到脖子。我伸手去够自己的衣服,但是他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手大了接近一倍,他用一只左手就能按住我的两条胳膊,这时候寒冷已经像蜈蚣一样爬到了我的指尖。

我问:“哥,你干什么?”

他用左手堵住了我的嘴,说:“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觉得你恶心。啊?妈为什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怪物?”

我的手麻木了,已经握不住那个娃娃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试图挣扎。

但是,我就像那个娃娃一样。

我扭动着身体,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堵着我的嘴,我哭不出声,耳膜因为憋气而被鼓出两声炸响,雨滴拍打在铁栅栏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见的声音就像沉在游泳池,我只能看着黑色遮光帘边露出的一点点光也被云层遮住。然后他把手从我的嘴上拿开,我抬起头来瞪大自己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的下巴,爆开的青春痘的脓水黏在他卷曲的胡须上,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用手轻轻拂去我面庞上的泪痕。

“操你妈。”我低声说。

接着一个耳光落在我的左脸,像子弹一样,然后又是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他妈的!我妈就是你妈!”

我放声大哭,声音却被淹没了。可能是被耳光淹没了,或者大雨,或者潮湿恶臭的遮光帘。

“他妈的!”他一把扯开我的内衣,像出栏的肉猪一样扯着嗓子叫起来。

然后是我的裙子和内裤,但我已经很难再用身体去感知些什么了,除了冷,这种冷来自我的体内,顺着我的血管流遍全身。然后是血的味道,从我体内的寒冷向整个房间扩散。昏暗的空间像一个正在蠕动的胃,这里滋生所有的恶,黑暗,以及黑暗里偶尔透出的闪电,勉强穿过沾着烂泥的窗子,把阳台上的一摞色情杂志的影子投在窗帘上,还有寒冷,血腥味,粗重的喘息声,隐隐约约的抽泣,液体流动的声音,都是消化的产物。

张萧摸了摸西装的第二颗扣子,说:“我走了。”

我的右手开始不自觉的抽搐,我朝他喊:“喂!”

他回过头。

“我坐哪?”

“随你便。”

这时候走廊里走进一个老太太,看上去是那种跳完广场舞后就地躺下然后碰瓷的老太太,过年的时候才会给头发焗油,所以在十一月更像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这让我很安心,因为她绝对会问我:“你是干嘛的?”

“你……”

“你好。我是张萧的妹妹。”

新娘在另一群老太太的环绕下穿过走廊,看起来像一只干瘪的野鸡。我敢打赌她厚得出奇的粉妆下面掩盖的,不是大片淤青就是结痂的伤口。

“找了个德国女同性恋是吧?过得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妈要是活着也得被你气死。”

“嗯哼,喝那么多酒还能活这么长,不亏了。”

“她临走之前每天晚上都会对我哭,她说她对不起你。”

“难得。”我看着他一脸深情的样子,仿佛在谈起他的亡妻。

“她说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她的错……她就不应该把你送去德国。她说她赌气了,一个女儿没有一个女儿的样子,成了个同性恋,都是她的错,当时应该再狠一点。”

“她他妈就是个厌女症!那你呢?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他妈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你他妈知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妈让我干的。”他把烟蒂丢在地上,踩了一脚。

 “什么?”

“她跟我讲,你是她哥,你不能让你妹不喜欢男人,你得让她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你再说一遍?”

张萧没有说话,墙壁渗出的一滴水落在他头上,他抬起头,目光在天花板上快速游移,但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只能迟缓地向前迈了一步,显然他并不愿意这么做。

“你他妈再说一遍!”我抓起迎宾台上的红酒,把瓶底指向他的脑袋。

张萧把双手抬到与胸口齐平的地方,手掌朝向我,畏畏缩缩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他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威胁。他说:“别,冷静一下,我知道,我知道,我那时候……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真的在认错一样,虽然很像,但我还是能辨别出其中微妙的区别——非但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在为他精湛的表演技艺而感到些许沾沾自喜——淋漓尽致地蕴含在“对不起”这三个字里。

我沉默了,因为迷茫,倒不是为他虚情假意的认错,而是我不知道他强奸自己的妹妹,究竟是因为那个老女人的指使,还是仅仅因为他自己是一只禽兽,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那场大雨和现在这场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一场大雨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妈妈为什么酗酒,我不知道我的哥哥为什么禽兽不如,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得上厌女症,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女生,我不知道周围的人为什么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我不知道为什么达里尼的街头全是醉鬼和野狗,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总是打我,为什么总是把空酒瓶往我身上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刻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难过,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好了,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但我的确还知道一件事情。

我把酒瓶朝着张萧的头上用力砸下去,在玻璃碴里,红色的酒和红色的血混合起来,流淌到地面上。

我想起那一年和我亲吻的那个女孩鲜红的嘴唇。

然后在混乱里,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平静。


注:“达里尼”为大连市旧称,文中“新世界酒店”,“达里尼”及其风土人情纯属虚构,与现实无任何关联。

(作者:张啸宇)

你可能感兴趣的:(达里尼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