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学史上最可敬可爱的巨匠(2)

苏轼的很多作品,大家都耳熟能详,比如下面的这阙《江城子》:

江城子(选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黄:黄犬。擎( qíng):举起。苍:苍鹰。貂裘:身穿貂鼠皮衣,是汉羽林军穿的服装。太守:指作者自己。孙郎:即孙权。这里借以自喻。酒酣胸胆尚开张:极兴畅饮,胸怀开阔,胆气横生。尚:更。持节:奉有朝廷重大使命。云中:汉时郡名,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一带,包括山西省西北一部分地区。持节云中二句:据《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记载: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太守,抵御匈奴有功,只因所报杀敌数据与实际不符,获罪削职。后来,文帝采纳了冯唐的劝谏,派冯唐持符节到云中赦免了魏尚。会:定将。挽:拉。天狼:星名,又称犬星,是最亮的一颗恒星,这里隐指西夏。

词意:

且让老夫今天发一发小伙子的狂劲: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架着苍鹰,头戴锦帽、身穿貂皮,带领大队人马像疾风般卷过原野山岗。为了报答满城百姓相随出猎的盛情,我要亲自射杀猛虎,就如当年的孙权一样。

酒酣耳热,胸怀开阔,胆气更加豪壮;两鬓微白,又有何妨!什么时候上面会差人下来,就如当年冯唐拿着兵符赶去云中赦免魏尚?到那时,我定将拉满雕弓,瞄向西北,射杀一个个来犯的天狼。

这首词作于1075年(宋神宗熙宁八年)冬,记述的是正任密州太守的苏轼祭常山归来途中,在黄茅岗与随从“习射放鹰”之事。

开篇的“老夫”自称,似乎一下子就定下了全词遒劲铿锵的基调。

事实上,此时的苏轼还不到四十,正当壮年,且天才纵横,理应大用于世成为国之栋梁,但由于四年前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他被迫外放,几年辗转,自杭州来至这北方边郡。

虽说苏轼勤政爱民,每到一处都深受百姓爱戴,但他这几年来的生活依旧是寂寞失意的。

爱妻虽然离世十年,那份刻骨的思念仍不时包裹着他,让他悲伤断肠;一生才华,空有报国济世之心,却迟迟得不到重用;加上朝廷羸弱,西北狼烟又起,他更是忧心忡忡,郁积难安。

但苏轼毕竟是苏轼,他人生的字典里没有消沉二字,有的只是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所以他要借这次出猎的豪兴,来“聊发”少年之狂。

于是,在“狂”字的引领下,我们再也看不到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消极情绪,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老”而弥坚、意气风发的英雄形象:他踌躇满志,疏狂豪放;他一身戎装,气虚轩昂;他要学孙郎搏虎,英姿飒爽;他痛饮沉醉,胆气更加豪壮;他自诩魏尚,相信自己定能立功射狼。

写到这里,我突然看见一个双鬓微白、头戴锦帽、身披貂皮的骑士,正手执弓箭策马纵横在西北辽阔的原野上,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尘土落下之时,只见一个个“狼”兵倒伏,一声声“狼”嚎四起,而我们的这位骑士,终于在胜利的鼓声中迎来了朝廷派来的“冯唐”。

为他击节叫好的同时,此刻的我早已血脉僨张,豪兴勃发,一股久违了的大男子情怀顿时充溢于胸府间,荡气回肠。

任何一部优秀的作品,只有先感动自己才会感动别人。难怪苏轼对这首充满阳刚、痛快淋漓之作特别得意。

他在随后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诗,言志兼具讽喻之功。古代,尤以宋之前,历朝统治阶级还是欢迎士大夫在诗歌中言明心志评说时政的,但前提是,态度必须诚恳,腔调得忠厚,切忌冷嘲热讽,要有一种临深履薄的敬畏才好。然而,即使心智聪敏如苏轼者,要在诗歌文章里一味谨言慎行,谈何容易?

于是他开始寻找另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文体,来表达他或激愤疏狂,或庄重严肃,或愉悦欢快的各类人生感受。

于是词,自然成了他的最佳选择。

但,苏轼是一个具有一流智慧和一流情感的伟人。他要创新,要实验,要开辟出一个有别于《花间》风尚的新舞台。

在这个舞台上,未必一定手执“红牙板”,无须曼妙的歌喉,要的是“关西大汉”和“铜琵琶”,并有“吹笛击鼓以为节”的阳刚之气。想象下,这就差不多类似今日军乐队的伴奏演唱了。

当然,他并不排斥博家之长。就如叶嘉莹女士分析他的词时所说,东坡的词“有冯延巳炽烈深沉的执着,有李后主滔滔滚滚的奔放,有晏殊情中有思的圆融,有欧阳修疏隽豪放的意兴与柳永开阔博大的气象······”

但区别在于,场所换了,题材变了,那儿不再是亭台绣楼的伤春别怨,而是换了山川日月下的逸怀浩气、千古情思与悲慨而后的飘逸超旷。

可想而知,这种大胆的创新,会对传统观念和主流文化带来多大的冲击。这就像上海滩三十年代听惯了软糯的靡靡之音的那些人,一下听到抒情昂扬的意大利咏叹调,他们怎能不耳膜大振,继而惊异万分呢?

虽说仍有抵触,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此作一洗词坛柔弱香泽之风,挟带着风雷之势,音节嘹亮,豪情恣肆,气势雄浑,洋溢着高昂积极的进取精神。

确实,此词不但拓宽了词的境界,一开豪放风格之先,甚至对南宋的爱国词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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