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鸢出事是在四月十二。
我匆忙赶到二公子邸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半个时辰。那个新来的刘太医因为医术不精开错药已经被杖毙了。
我知道必有蹊跷,要么是子鸢的药被换了,要么是太医故意开虎狼之药。但无论哪种,也不至于当场杖毙,死无对证。
夏无且正在带人抢救,所有人等一律不许出入。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闯宫,母子至少死一个。可我身份不够,又不会武功,假传圣旨风险太大,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我偷眼觑着宫殿的构造,算好距离,偏殿的窗纱开始无故自燃,紧接着是木制窗棂,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等到烧焦的气味传过来时,烧了一半的窗户已经倒进了屋子里面,那么多的木制家具,火势应该够侍卫忙活一阵了。
反正最后查起来要么嫁祸给子鸢不喜欢的宫女,要么交给阴阳家用风水和值日星宿之类的去圆。
我趁乱绕进角门,却看见夏无且在火场里目光复杂。再看子鸢房间的那扇门是封着的。
我在讶异之余隐隐觉察到了什么。
“你,不去救她吗?”
他看见我,有些意料之中:“少主来了?这个时候起火,是少主叫人放的吧?”
他叫我少主,我问道:“你是风家的人?”
“不是,但少主的确是臣的主上。”
我这个时候也管不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了,急道:“我现在不管你是谁的人,你是大夫,你赶快进去救她啊,她肚子里还有二公子的孩子、陛下的孙子。”
“臣,不能救。”
“你什么意思?季丘中毒的时候你不救,子鸢中毒的时候你也不救,你不是整个咸阳宫最好的太医吗?为什么不顾别人的死活?”
他波澜不惊道:“处死纪夫人母子,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能违抗。”
我静下来。是了,如果下手的是府邸的妃嫔,背景再硬也不至于这个阵仗。是陛下要把这件事做成死案。
“为什么?她又问你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但陛下的人截下了一张药方,虽然用药不同,但一样有延迟产期的功效。可能纪夫人找民间名医问了,但她的渠道不像少主那样保密,所以出事了。”
“陛下就凭那一张药方杀人吗?”
“陛下召见了微臣,微臣也不敢说谎。”
我明白,陛下要真对一个事情起了疑心,哪里不是耳目呢。
“那子鸢是必死无疑了对吗?”这句话其实不足以成为一个问题,所以夏无且也没有回答。
我莫名酸涩道:“她只是问错了一句话。”
夏无且平静道:“那件事是底线。我能活到今天,已经纯属侥幸。陛下今天派我来,也有警告的意思。”
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她的孩子八个月大了,现在催产也许能活命,至少请保住陛下的孙儿吧,稚子无辜啊。”
他缓缓闭上眼睛,摇头道:“我来时问过陛下。陛下说,母子皆不留。”
他劝道,“少主,放手吧,我当初亲眼看着陛下把赵太后所出的两个异父弟活活摔死。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没出生的皇孙呢。”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秦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有几个是真的病死的,所有人都是被逼死的。”
我沉默了一会:“我能见她一面吗?”
“如果您不想被陛下盯上,那最好不要。”这是他能给我最诚恳的忠告。
卷进邯郸旧事,就再也由不得自己。陛下把他请到咸阳宫,更多的是一种监视和软禁吧。安分守己,他就是世人眼中的宠臣,可稍有不慎,也可能死的无声无息。
他也曾是一国名医,也有仁心圣手,却要习惯对一条条血淋淋地消失在自己眼前的生命漠然旁观,如今又要成为不作为的杀人帮凶。
“我能撑住。”
他看着我坚定的眼神,让出一条道。
子鸢嘴唇黑紫,脸色苍白,本来就因为怀孕而有些浮肿的身体,如今因为中毒更显虚浮。
微烫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似乎引起了她的回光返照。她半睁开眼,吃力笑道:“你来了?”
我酸楚道:“查那种事情做什么,没用的。”
这句话,我之前也跟她讲过,在她问我羋夫人死因的时候。我早应想到的,她从我和夏无且这样的大情报源得不到事情的真相,就会选择用其他旁敲侧击的方式去验证,看看一件事情的可能性是更多还是更少。
如果得不到实证,要么继续攻破核心信息源,要么把这件事暂且搁下,任何增加、减少一个没有实证的事情的可能性的细节都只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验证,不会有实际价值。
我是情报网统领,十岁起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子鸢不同,她并不愿意、也因为我不够信任她,所以她没有加入风家情报网。她只是犯了任何一个没有学过情报的人,尤其是女人,都可能会犯的错误。
但我是真的替她不值,因为这个错误,竟然要赔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她摇头笑道:“我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是这咸阳宫太狠,不是你的错。”
普通的好人总是有很多缺点,愚笨、乡愿、软弱、狭隘,对我而言,都不是真善。
但子鸢不同。
她聪明,正直,勇敢。
她有帮我布局的能力,却从不为自己而算计他人。
她对善恶有不变的原则,她不会踩着尸体上位,哪怕尸体就摆在那里。
泾水清,渭水浊,她容不下灰色,却容下了我。我本以为我们能够一起东流入海,现在看来,是这咸阳宫容不下一点清明。
她惋惜道:“太医说了,是个男孩。”
“对不起,我保不下他。”
“你有什么错呢,是我拖累了他。你警告过我的,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走到这一步。我死了也便罢了,就是对不起我的孩子,他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反正这咸阳宫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可看的。人生辛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法。来一趟也未必就比不来好。这咸阳宫的水太浑了,不要脏了他。”
老天好像不希望看见我身边的人善始善终,元蘅、栾瑾、阿姻,每个人都让我失望了,季丘很好,可也没逃过劫数,如今子鸢也要逝去了,这偌大的咸阳宫,放眼望去,竟是这样空荡,一个旧人也没有了。
“本来以为,我们是最看不惯的两个人,现在却成了朋友,最后也只有你来送我。”
“这么多姐妹里,我也只把你当做朋友。”
“我曾经希望你对她们再多一点善意,如今却只有我一人独得。”
“因为你值得。我来秦宫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其实我也是。”
她的脸上维持着最后恬静的微笑,瞳孔慢慢放大了,我替她阖上双目,从房里出来。
侍卫和太监们在门外的院子里站了一排,为首的传令太监拱手道:“风夫人,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