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老爸: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看着平底锅里焦黑的鱼,有些发愁。

这不是我烧糊的第一条鱼,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条。我叹口气,手里的锅铲轻轻刮着锅沿,心里嘟囔着:“要是老爸在家就好了,老董家祖传的红烧鱼,怕是要在我这失传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祖传的技能不只是做鱼,因为在我印象中,我爸他好像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一点。从劈柴种地,到木工瓦匠、维修家电之类的生活技能,就连时下流行的网络游戏,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从小到大,似乎除了命运,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但是,他实在只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


小时候住在乡下,父亲所在的工厂迁到了另一个城市,于是他就只能在周末回来看我。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挺拔的脊背,强壮的胳膊,还有回家看见我时脸上大大的笑容。小孩子总喜欢亲近愿意带自己玩的大人,妈妈是个人民教师,在家时总监督我学习,只有爸爸回来时会稍微纵容些,于是,周五的晚上便成了我那时每个礼拜最期待的时刻。夏天,他会带着我到河里去,用手托着我的身体教我蛙泳;冬天,他会偷偷用铁皮和木板做了冰车,带着我从山坡上往下滑,顶着刮面生疼的寒风扎进厚厚的雪里,却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流行玩迷你四驱车,家中光景虽不甚好,可妈妈也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于是,我也有了一辆花花绿绿的炫酷小车,珍惜之余,连电池都节省着用,更舍不得让它的胶皮轮胎在学校的水泥路上颠簸。至于商店里卖的专用的四驱车跑道,却是我不敢奢望的事情。

这天爸爸回来,进屋看到坐在炕沿的我,正抱着四驱车比划着动画片里的场景。他一把抄起我手中的宝贝,看了一眼,逗我说:“怎么,四驱车剩一驱了?改成人力驱动了?”我蹦起来就抢。其实有时候我挺烦他的,因为他虽然喜欢带我玩,但却老跟我一个小孩儿较真,打扑克要赢我,弹玻璃球要赢我,反正从来就没让过我。现在想想,父亲那时候其实也是个大男孩吧。

他说完话,把我放在炕上。自顾自去了院子,只听得外面响起窸窸窣窣好像纸箱拖地的声音。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循着声音找去,却见到爸爸正在把一条条的烟盒拆开,一分两半,再把两截烟盒顺着压痕折成U型,首尾相接。那形状,那轨迹,分明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赛车跑道!我情不自禁欢呼一声,爸爸看我一眼,笑眯眯道:“给你做个跑道,可比你在炕上跑的过瘾多了!”他说的没错,那天下午是我拥有赛车以来玩的最开心的,开心到很多年过去,当年的那台小车都已经模糊了记忆,而那条简陋的跑道,却从院子里一直延伸到我的心里。那个时候,我多想让时间停止,我以为我们家会一直这么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生活下去,永不分离。


然而,命运从来都是让人捉摸不定的。初一那年,母亲的突然去世,仿佛在我们家凭空炸响一声霹雳,将整个夏天都劈成了灰色。在火葬场,我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出了死灰般的绝望和凄凉。我不想赘述父子二人的悲伤,因为那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

为了照顾我,我们卖掉了房子,搬到了父亲原来工厂所在的城市。这里有我的奶奶,还有他的同学和兄弟。但对我来说,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未来。我当时并不能十分理解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带着十几岁的孩子讨生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记得当时他的鬓角迅速地染上白霜,脸庞迅速地消瘦塌陷,手掌迅速地变黑粗糙。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瞒着我拼命在建筑工地打工。

爸爸在经历人生痛苦的转折,而我也在逐渐成长,但是这种成长却跟他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爸爸没日没夜地打工,往往无暇顾及我。失去母亲的悲痛,青春期的叛逆,还有陌生环境的恐惧,让我的世界发生了滔天巨变。我开始逃课,打游戏,租漫画书,试图让爸爸多关注我一下,然而换来的却只有粗暴的管教和不耐烦的呵斥。15岁的我,正处在半懂不懂却装作成熟的年纪。于是,我们之间的争吵每天都会爆发,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很多时候都会吵赢。到后来,我甚至把在争吵中将父亲辩驳得哑口无言当成了一种胜利,好像我已经比他高明很多。父亲,已经老了,他除了打工,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多么愚蠢和可笑啊!

有一天下午,我照例在家里打游戏,爸爸下班回家,我故意装作不知道。他闷不吭声地做好了饭,进屋来,默默看了我一眼,又走了出去。我浑然不觉,坐到饭桌旁端起碗来开始吃饭,父亲并不动筷,而是狠狠吸了一口烟,说了一段我到现在想起都刻苦铭心的话:“孩子,你妈走了,你也大了,爸没什么能耐,就想看着你念完高中,考个好大学。然后老爸就可以买瓶白酒,喝完了呢,就躺在水库大坝上,等一阵风吹过来,一翻身……不给你添麻烦!”

我的泪很快地留下来了,却不想让他看见。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番话,只觉得吃进去的饭,好像铅块一样重,又好像轻飘飘地没有斤两。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在父亲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而我的所作所为究竟给父亲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他对我的期盼,又有多么得沉重,沉重到令我惶恐。

我掰断了游戏光碟,退还了漫画,重新拿起书本。从小到大,我第一次产生要保护爸爸的念头。如果说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个转折点的话,对我来说,这就是了。


这是一段艰辛的岁月,我虽然没有在一夜间长大,倒也没再和父亲吵过架。父子两人既相依为命,却又似乎都憋着一股劲儿,谁都不愿意直接表达。一恍神间,四年的时光匆匆过去,我即将离家千里,要去读军校了。

父亲特意提前一天送我到了西安,我们去了大雁塔,去了黄帝陵,去了大唐芙蓉园。说实话,所有那些景点,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时举着相机兴致勃勃的父亲。恍神间,我似乎透过时空,看见了小时候的那个经常出差,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爸爸。家里的相册记录着,他年轻时足迹踏遍两湖两广,看过黄山的云海,坐过秦淮的船舱。意气风发,很是潇洒。而此时的父亲,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开怀,却是难掩沧桑;身上的衣服虽然依旧利落,可我却知道,那是他几年前的旧衣裳。

读军校的日子,格外期盼着假期。从前憧憬着自己能赶快摆脱父亲的管束,而现在却屏蔽一切战友同学旅游的邀请,只想宅在家里。从前觉得爸爸简直无处不在,去哪里都有他的限制,而现在却觉得他能掌控的范围真的好小好小,连见我这个儿子一面,也要等上半年。四年间,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屈指算算不过二百多天。时间的胶片,好像有人在上面按下了快进一样,刚顶着炎炎烈日依依惜别,再进门时已经飘起雪花;离家时还在回味春节的喜庆,而再见时又是盛夏。我每次都能很轻易地分辨爸爸和上次的不同,头发少了,肚子大了,皱纹多了,眼睛花了……我也能渐渐理解和感受到父亲隐藏的情绪,因为把我送到军校受苦的愧疚,不能经常见面的想念,儿子有了出息的自豪……父亲的心里总是藏着那么多的情绪,但是表达出来的,却从来是满心的喜悦。

而我并不说破,只是把生活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都讲给他听,开始我只是怕他无聊,当成闲话拉家常。但是我发现爸爸不仅记得我不经意的只言片语,并且都会给我建议,而我惊讶于他的意见竟然很多都切中要害。

都说父爱深沉,父爱无声,其实父爱也可以无微不至,也可以落地有声,只要你让他一直存在于你的生活,即使你走出很远,依然可以随时回头,在一转身的地方看见他。


如今,我参加工作已经6年,也到了当年父亲有了我的年纪。在部队上经历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人,明白了一些道理,也有了一番见识,摸爬滚打,几经辗转之后,回到了父亲的城市,虽不能说荣归故里,但所幸,至少爸爸还没有老去。

爸爸的精力依旧充沛。虽然他血压也高了,老花镜也戴上了,头发更白了,皱纹也更多了,但是眼神中有了岁月沉淀下来的豁然,笑起来的时候,除了记忆中的阳光,又多了些久经世事的温暖。前半生的经历并没有让爸爸一蹶不振,反而让他对生活得失有了份随和与淡然。

他早已经不再管束我,反倒更像是拿我平辈看待。喝酒时,也会给我倒一杯,抽烟时,也会递给我一根。每当这时,我照例会抢过酒瓶给他先倒上,再把烟推掉,他也就安然享受着当老子的特权,再告诫我不可以学他吸烟。我们可以因为游戏的战术吵得面红耳赤,也可以因为煎鸡蛋忘了放油而相互取笑。爸爸经常笑着说,哪有这样没正经的爹跟儿子。我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带他去泡温泉,泡在水里回忆往事,说起许多当年本该说却来不及说的话;他教我做菜,补上许多本该去做却来不及做的事。我求助于他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习惯于把生活琐事都跟他唠唠;爸爸依然毫无保留地出谋划策,偶尔会惊叹于我的见识,不经意间感叹自己老了。

可是,谁不会老呢?我可以安然接受你的老去,却只怕你直到老去,我却没能好好了解你;我留不住岁月,却可以亦步亦趋地跟在时光后面,将陪伴刻录在记忆里。就像现在,锅里有条糊了的鱼,路上有个正在回家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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