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喜宴

1

C城今年的雪来得分外的早。不过11月初的光景,就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短短一夜,88号院里的大石墩子,被大雪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任谁也没有想到,被埋在大雪底下的除了石墩子之外,还有88号院的男主人李国平。

“哎,陈大妈,你听说了吗?88号院那个老李,没了!”

“啊?不能吧!老李身体多棒啊!前几天还见他遛狗呢,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喝多了,在院里摔了。一宿没有人知道。等发现的时候,人早走了。”

“唉!这也真是…… 你看老李那媳妇,病了得有10来年了吧?都以为她会比老李早走呢!谁能想到呢?”

“可说是呢?老李多好一人呐,哎,这都是命!”

这是我隔墙听来的一段闲聊。

胡同里的老平房,隔音很差,街坊四邻随便说点什么,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胡同里,没有秘密。

然而别人家的故事,大多是听来的只言片语,再加上自己臆想和杜撰,往往半真半假。

88号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哪会有我清楚?

毕竟,我在这个院子里已经住很久了。

2

从我住进88号院的第一天就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死气。

这种行将就木般的死气,是从李国平的老婆身上散发出来的。

女人有病,是癌症。

前前后后折腾了10来年,这次已经是第三次复发了。

医生说,她最多还能再挺2个月。

可奇怪的是,半年过去了,虽然女人掉光了头发,每天白天黑夜不停的咳嗽,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她却仍然活着,她眼睛里的光,一直不肯熄下去。

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能了结,她还不能死。

3

88号院是女人的母亲留下来的祖产。

院子虽小,却是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一共四间房。

女人带着一只老狗大黄住在东屋,李国平呢,总上夜班,说是怕早上下班吵了女人休息,早早就搬去了南屋单住。

剩下那两间房,原本是给儿子留着结婚用。事先女人认认真真地找人重新装修了一番,虽说屋子里东西制备的一应俱全,可儿媳妇却说什么也不愿意住到这种还得出门上公共厕所的平房里来,于是,那两间新房也就这么尴尬的闲置了。

4

李国平出事那天,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风很大,雪很急,88号院里却是热闹的,连平日里舍不得打开的院灯都出人意料地打开了。

李国平特意请了假,没去上夜班,就连平日里几乎很少登门的儿媳妇都带着孙子飞飞来了。

今天家里有件天大的大喜事。必须好好庆祝一番。

晚饭都是儿子大洪一人张罗的,饭做得丰盛,六菜一汤。一家人难得这么整整齐齐地坐下来吃顿饭。

大洪的手艺颇为不错,葱烧海参、红烧牛尾、清炖鸡汤、油焖大虾,糖醋鲤鱼,菜做得有模有样,就连平日里极家常的一道莴笋丝也别出心裁的点缀上了几根橙红的胡萝卜,工笔画一般的雅致。

“真好。大洪,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女人由衷地赞叹着,“当初要不是你爸非逼着你学医,恐怕现在你就是个大厨了吧。”

“妈,说这些干什么?您赶紧尝尝吧!先来碗鸡汤。这汤是隔水炖的,一只鸡也就出这么一碗,香着呢!”大洪将盛好的鸡汤微微地吹了吹,递到母亲手中。

“爸,今天我们不走了,让大洪陪您好好喝几杯。”儿媳边说边给李国平斟上一杯酒。

李国平撇了一眼儿媳妇,算了,以前那些个不愉快今天就不提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真是不错,比起平日里自己买的散装白酒强得太多。

“爸,来,咱俩走一个。”儿子的酒杯凑了过来,杯子里的酒满当当的,险些溢了出来。

父子俩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儿子刚考上医学院那次吧!虽然儿子对这个专业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还是考上了,老李家终于扬眉吐气地出了一个大学生。

李国平平日就好喝上一口,今天难得还有儿子陪着,这酒就下去的分外的快些。

不知不觉的,两瓶白酒就见了底。

李国平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朦胧之中,看周围的人都是可爱的。

女人今天精神出奇的好,这半天的功夫一声都没有咳嗽,小孙子在屋里跑来跑去追着大黄玩,儿媳妇鲜有的低眉顺目,笑意盈盈地陪着婆婆聊天,就连平时一见面就跟他呛呛的儿子大洪,今天还破例亲手给他剥了一只虾。最最重要的是,女人已经把这院子的拆迁协议给签了,过不了多久,理想中的好日子,就要如他所愿的到来了。

想到这,李国平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爸,您这是喝多了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啊?“儿媳妇殷勤地问。

“我,我先去躺会的。有点晕。”李国平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脚下有点软,直打趔趄。

女人说,“大洪,扶你爸去我床上躺一会的。他今天可真没少喝。“

李国平在儿子的搀扶下,躺到了床上。

很快,房间里响起了他响亮的呼噜声。

“飞飞,别跟大黄玩了,挺晚的了。去,跟妈妈睡觉吧!明天还去幼儿园呢!”见大洪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儿媳妇乖巧地带着飞飞离开了。

房间里就剩下女人和大洪。

“妈,他都知道什么?“大洪向里屋床上躺着的李国平努努嘴,低声问道。

“就听说咱这院子要拆迁,能给3套2居室。“女人回答道

“其他的呢?“大洪追问。

女人摇头,“都不知道。他一天也不怎么在家,拆迁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跑的。“

“我说我陪你,您还不让我去。”

女人瞪了一眼儿子,“你懂什么,就是得让他们看见我这病怏怏,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能给得多些,你以为那些个额外的补偿金是怎么来的?“

“楼房什么时候能搬啊?我们现在跟老丈母娘挤在一套小两居里,还有个孩子,真是快把我逼疯了。”大洪烦躁地抓抓头发。

“没那么快,你再忍忍。来,我先把补偿款给你。你挪用的公司里那些钱,赶紧给补上。这事都赖我,谁让我得了这么个拖累你的病啊。”女人不由得抹了一把眼角,之后,塞给儿子一个存折,叮嘱道,“以后可不敢再这么弄了啊,回头真出大事。”

“妈~”接过存折,大洪突然觉得心口有点酸。

5

李国平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在她身边睡下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上一次两人同床,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妻子还没有生病,虽然年过30了,却还是水葱一般鲜亮的漂亮媳妇。

如果不是她这场病,他应该不会和现在情人在一起。他和妻子,也许还能和和美美的继续过日子。

然而,她病了。

最先发现的时候,医生诊断是乳腺癌,为了保命,她切掉了乳房。

没过几年,癌症又转移到了肺上。

于是,她又切掉了半个肺。

谁能想到这次的复发来得更加猛烈。

医生说,她连骨头上都是癌细胞,根本没办法手术了。

妻子原有的温柔与美貌,所有的优点,都与癌细胞一起被人一刀一刀的割掉了。

剩下的她,干枯,暴躁,喜怒无常,她恨这个世界,觉得整个世界都欠她的。

她已经不是她了。

李国平忽然有些害怕。

他怕这床单上传来的浓重药味,怕身边这个形同朽木的女人,身体明明已经死了,眼睛却还神采奕奕地亮着。

他得走。

越快越好。

李国平打开门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雪会下得这么大,大风夹杂着雪片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醉酒的人最怕吹风。

这风迎面过来的时候,李国平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要出事。

果不其然,没走两步的他,一个踉跄,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睡在女人身边的大黄被这响声惊醒,机警地抬起头来,沉沉的吠了起来。

女人半闭着眼睛,手抚在大黄身上,轻轻的拍着,

“乖,没事。睡觉吧。别闹腾。”

大黄的头,乖顺地伏了下去,随后,小院里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6

第二天早上,是大洪第一个发现了死在院子里的父亲。

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问他:“老爷子倒在院子里的时候,你们没听见吗?”

“没有,头天晚上我陪我爸喝了不少酒。回屋就睡了。我媳妇和孩子更早就都睡了,什么都没听见。”

女人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她目光呆滞,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是个病人,晚上都吃安眠药睡的。所以我一点都不知道啊。他怎么会,怎么会……”

女警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见女人这个样子,自己先红了眼眶,安慰道:“大妈,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

走访周围的邻居,大家无一不说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家庭和睦。堪称五好之家。

后经法医鉴定,李国平死于酒后意外,死因并无可疑。

结案。

无可疑?

呵呵,那是因为你们都没有看见。

送走警察出门的时候,女人与儿子大洪不动声色地对望了一眼。

心照不宣。

7

就在那个晚上,女人听见了李大洪摔倒的声音,一清二楚。

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由于常年服用安眠药,这药对她来说早就没有了效果。

每天晚上,她就是这么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的生命和时间一起滴答滴答的消失,束手无策。

她知道李国平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她早知道。

那个号称自己天天上夜班的男人,此时此刻,正躺在别的女人身边酣然入睡。

她知道他厌恶她残破的身体,他期待着她早点咽气,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那个女人搬进她的房子。

凭什么?凭什么用我的命成全你们的好日子?

李国平,这是你的报应。

直到她在黑暗的雪夜里静静听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就在那个晚上,大洪也听见了李国平摔倒的声音。

他甚至迟疑着支起半个身体,向窗外望了一望,最终,还是重新躺了下去。

他不敢。

母亲的病现在只有一种非常昂贵的进口药物可以勉强控制病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钱就算继续花下去,也如同扔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潭。妻子不肯拿钱出来买药,他被逼无奈,偷偷挪用了公司的公款。

如果今天倒在外面的人是母亲,他就算是彻底卸掉了沉重的负担,母亲的遗嘱早就写好了,一切财产归他所有,他的生活从此开挂,光靠这房租就能鲜衣怒马的生活下去。

如果今天倒在外面的人是父亲,他就更加不能起身,万一父亲没有去世,现在救了他,他再落得个半身不遂,那自己这日子可真就到头了。

于是,他怯懦地用被子捂住了头。任父亲在雪地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8

就在李国庆走后没多久,女人也走了。

街坊四邻纷纷感叹,这老两口,感情真好。公不离婆。

女人走得很突然。

并没如大家预想中的那般突然发病,生命垂危,ICU抢救无效后痛苦离世。

恰恰相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仍旧在88号的院子里,大洪又亲手为母亲做了一顿中午饭。

女人心满意足的吃完了这一顿饭,正准备回去躺下休息,突然觉得自己喉头涌上了一阵腥甜的热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一根绵软的面条一般瘫在了地上。

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儿子大洪的脸。

大洪紧紧抱着她的身体,急声呼唤着,“妈,妈您怎么了?妈,您看看我啊!”

女人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能这样死在儿子的怀里,这辈子也算人生圆满了吧!

救护车来的时候,女人的心跳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

至于大洪在这顿饭里放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大黄吃掉了女人打翻在地的剩菜,没过几天也死在了院子里。

连女人的死因都被鉴定为癌症晚期器官衰竭导致的猝死,谁又会在意一条老狗的死亡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呢?

说起来有些讽刺,我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名字,竟然是从大洪抱着的灵位牌上。

平日里,她是李国平嘴里的“那谁”,大洪口中的“妈”,街坊四邻谈论中的“老李家那媳妇”,原来她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陈贵霞。

再后来,没过多久,拆迁办的人提着油漆桶,在小院的院墙上写上了大大的“拆”字。红色的油漆,沿着字的笔画缓缓流了下来,像极了女人嘴角淌下来的那口血。

大洪和他的老婆孩子,从此再没有在这个院子里出现过。

我想,他不敢。

9

看到这里,你们是不是都准备一起声讨我?谴责我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警察?

可笑,我不过是一只流浪到这里的猫,谁会相信一只猫的话呢?就算我功力深厚,此刻能够摇身一变化作人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他们又能怎样?

作为一只猫,我能做的,无非就是继续流浪人间,在我心情愉悦的时候,把我看到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至于你们喜不喜欢,那就是你们人类自己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冬日的暖阳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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