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这个故事,以当代人精致的利己主义眼光看,绝对认为我是在忽悠人,我是在痴人说梦。但这是真实的故事,我要写下来,哪怕被现代人的唾沫淹死!
一、坚决完成任务
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调集20多个师的部队,包围和蚕食中原解放区,企图消灭中原解放区部队,打通向华东、华北、东北的进军道路。1946年1月,国民党政府和中国共产党双方代表签署停战协定后,国民党军仍继续增调兵力包围和进攻这一地区。5月10日,国共双方代表虽然专门就中原地区停止武装冲突签订了《汉口协定》,但国民党军拒不执行。至6月,进攻中原解放区达1000余次,占去县城、村镇1100余处;将中原军区部队5万余人包围在以宣化店为中心的罗山、光山、商城、经扶(今新县)、礼山(今大悟)之间,纵横不足百里的狭小地区内,解放区面积已不及原先的1/10。为避免内战,中共中央多次同国民党政府交涉,表示愿意让出中原解放区,将部队和平转移到其他解放区去。但国民党政府一意孤行,至6月下旬,用于包围中原军区部队和全面进攻解放区的兵力增至10个整编师约30万人。中原军区被迫突围,需要一支部队掩护全军突围,而自己会因此陷入绝境……
皮定均和徐子荣骑马赶了一百五十里山路,黄昏时分赶到了纵队司令部。在这座地主老财的四合院里,十多位旅长、政委早在厅堂里等着他们,默默地看着他们坐在了长条凳子上。肃杀的气氛让两人亢奋起来。
这圈儿长条凳围着并在一起的两张桌子。桌子尽头坐着的司令员王树声,一见他俩落座就宣布开会,在马灯前宣读中央军委命令中原军区立即突围的电报,所有的人盯着他那张被马灯照红了的脸。这时,他那两道霸王眉、吊梢眼越发地英武,弯弓一样张合的大嘴,在两道霸气十足的法令线的陪衬下更显得杀气腾腾。电报最后那两句:胜利第一!生存第一!鼓槌一样敲得所有的心鼓咚咚巨响。
王树声左手提着马灯站起来,走到身后墙上的地图前,用右手指画着地图,给大家介绍目前的敌我态势。晃动的马灯让他的脸忽明忽暗。最后,他走到桌子前,把马灯放在桌子上,对大家说,军区决定向西突围。一圈儿人都轻微地呀了一声,看着在马灯昏黄的光芒中显得神秘的王树声的脸。三旅政委张力雄问,西面是平汉铁路,铁路两侧碉堡林立,敌人利用铁路、公路随时可调动部队堵截我们,那里又是平原,便于敌机械化部队追击我们啊。王树声说,正因为这样,敌人在这方面放松了警惕,正因为是平原,便于我们突破平汉铁路后急速向陕甘宁行进。王树声环顾着大家说,但是,需要留下一个旅,掩护大部队突围。
会场鸦雀无声。
王树声忽然掷地有声地说,军区研究决定,留下一纵一旅来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为什么呢?一旅从豫西独自开辟根据地以来,都是独立战斗,有独自应对险恶环境的丰富经验。而掩护大部队突围,就意味着要独自面对险恶的环境,军区十一个旅里,一旅在这方面是拔尖儿的。还有,一旅现在的防区是挡住东部敌军最理想的区域,如果是别的旅接受这个任务,还得与一旅换防,对新的防区一定陌生,这非常不利啊。皮定均!徐子荣!
皮定均、徐子荣应声起立。王树声一一盯着昏暗中的他们发亮的眼说,你们的具体任务是,从6月25日,也就是明天开始,拖住敌军三天,掩护军区主力越过平汉铁路。皮定均问,然后呢?王树声面露愧色,说,你们自行决定去向。军区提供三个方案供你们参考:一、跟随主力向西突围;二、进入大别山打游击;三、向东突围,与苏中粟裕部汇合。你们有没有信心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皮定均和徐子荣对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心思:这是要牺牲一旅!因为没有这样的牺牲,主力就突不出去,就得全军覆没,而一旅也跟着完蛋!而主力突出去,就能继续去为推动革命的进程发力!两人几乎同时坚定地看着王树声大声说,坚决完成任务!
王树声看了他们一会儿,绕过桌子走到他们跟前。他们离开长条凳,站在王树声面前。王树声伸出双手,抓住皮定均和徐子荣的右手摇了又摇,问,你们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尽管说。皮定均、徐子荣对看一眼。皮定均一挺胸膛说,报告司令员,没有!王树声大声说好!然后拉着他们的手往出走,说,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分分秒秒贵如金啊!一跨出门,王树声就站住,摇着他们的手低声说,你们旅、团干部要偷偷准备一身老百姓的衣服。瞥见皮定均的警卫员看着他们,王树声就过来握住警卫员的手说,保护好你们的首长,他们责任重大呀。回头一摆手,说,好了,你们赶紧走!就跨进了门。
皮定均刚一转身。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皮旅长!皮定均回头,是三旅政委张力雄跨出门来,热泪盈眶地看着他。他顿时也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放牛、一起参加农会、一起参加黄麻起义、一起战斗到今天的战友。他们深知这一别怕再难见。他们一言不发拥抱在一起。骑上了马的徐子荣咳嗽一声。两人互相拍拍背,都拿出笔记本,都给对方的笔记本写下了一样的话: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送花圈、开追悼会。然后敬礼,张力雄转身进屋,皮定均匆匆跨上警卫员牵来的马。
四个人的马跑成一线。后面的人紧盯着前面模糊的人影,最前面山里猎户出身的警卫员紧盯着前面的山路。夜里赶山路,一不小心就踏进悬崖、撞在石头上。嘚嘚的马蹄声显得很沉闷,仿佛被潮湿的夜气压住了。被惊起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走,发出惊恐的叫声。不时传来沉闷的一两声炮声。
前面的徐子荣一勒马,枣红马慢了下来,和皮定均并马而行。徐子荣说,王司令让咱们准备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是什么意思?皮定均说,一定是要我们实在坚持不住时,装扮成老百姓离开部队。
皮定均虽然没参加过西路军,但西路军的惨烈人人皆知。1936年11月10日,中共中央电令渡过黄河的红军组成"西路军",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副总指挥王树声,参谋长李特。下辖三个军,两万八千人,准备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占领宁夏、甘西,打通与苏联的联络。但遭到宁夏五马残酷的围剿,全军覆没。战士遭遇的惨烈自不必说,总指挥徐向前装成羊倌孑身逃回延安,副总指挥王树声讨吃要饭逃回延安。而中原军区的境遇比当年的西路军更凶险!
两人默然前行。前面的警卫员放慢了速度。
徐子荣忽然说,王司令这么说是可以理解的,西路军的惨败让他刻骨铭心啊!皮定均说,我们不能这么做!生要和全旅战士在一起,死也要和全旅战士在一起!这个旅可是咱在豫西一兵一卒、一枪一炮发展起来的,它的一兵一卒、一枪一炮都是我们的肉啊!徐子荣说,老皮!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咱就这么办!我现在难的是,怎么让全旅干部战士理解我们这一艰巨任务的重大意义,否则不能万众一心啊。皮定均说是的,我们回去先连夜做好干部的思想工作。
他们回来已经是深夜一点多,当即要参谋们通知营以上干部开会。摇电话声、呼叫声骤然响起来..
皮定均还没有抽完两根烟,指挥部里就黑压压坐满了干部。挂在屋顶的马灯照耀着一张张神色凝重的脸。在等待中不时响起小心翼翼的板凳磨地声、衣服窸窣声、粗重的喘息声。几只蚊子绕着马灯团团转,一只蛾子趴在马灯上一动不动。院子外面活泼的马嘶声、说话声传进来。
徐子荣宣布了军区主力在今晚开始突围的消息。人群里一阵暗涌般的激动。徐子荣接着说,我们旅的任务是,从明天开始,想方设法拖住敌军三天,等主力越过平汉铁路后自行决定去向。顿时,板凳烦躁的磨地声响成一片。忽然,有人喊,这不是丢车保帅吗?这一声喊打开了闸门,人们纷纷喊起来,有一句话最狠:凭什么把我们往虎口里丢呢?
马灯上的那只蛾子动起来。
徐子荣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桌子。屋里静了下来。
徐子荣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你们应该感到光荣呀,这个对整个突围生死攸关的任务,我们旅如果不是一块儿好钢,军区怎么会把它交给我们?一位营长说,如果我们在军区眼里真是一块儿好钢,就不该这么用啊,这明摆着是用我们的死来换取主力的生嘛!屋里又混吵起来。
皮定均站起来。屋里的混吵声顿时低了下去。皮定均嘲讽地说,我恨为你们害臊。为什么呢?就是国民党的部队,领受掩护的任务,也不至于像你们一样牢骚满腹!为什么?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更何况我们是革命军队,你们都是革命者!你们别忘了,我们参加革命,是为了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的,为了这一理想随时要献出生命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是投机革命,为自己谋出路,一旦沾不上革命的光就怨气冲天、闹着要离开革命队伍,甚至背叛革命!你们现在不是这样吗?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局部的牺牲就没有全局的胜利!就像这次突围,没有一支牺牲自己也要拖住敌军的部队,全军区的部队都得完蛋!那时,你即使不是完成这一任务的部队,能保全自己吗?同志们,你们可是革命战士中的骨干,你们这么对自己的任务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还能带好战士吗?你们如果没有信心,我现在就宣布全旅自行解散,个人谋个人的活路去吧,就你们这相,哪有资格去完成这一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一屋人静悄悄的。绕着马灯的蚊子们嗡嗡嗡地叫。那只蛾子又趴着不动了。
皮定均望着僵持不下的会场,想起四月份儿全旅整顿思想的那场运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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