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孩子王》:知识贫瘠时代的教书故事

这是一篇上山下乡年代围绕字典展开的故事,虽然作者开篇没有刻意这么写。

字典是文章的串联物

支书远远扔过一支烟来,通知我,作为队里唯一一个上过一年高中的人,要去教初中。

同屋的老黑,正盘腿在床上挑脚底的刺,得知消息后一下蹦到地上,一边往上提着裤子,一边嚷:“我r你先人!怎么会让你去教书?”

送行会上,喝了几口苞谷酒,我心里觉得有些恋恋的,来队里做饭的四肢粗大的来娣,也进屋来摸着坐下,眼睛有情有义地望着我(她也想去当老师,教音乐)。

漫天的大雾,山沟里潮冷潮冷的。我穿上一双新尼龙丝袜,脚上茧子厚,扯得袜子咝拉咝拉响。

来到教书地点,我看到:

大约是快上课了,教室前的空地上学生们都在抓紧时间打闹,飞快地跑着,尖声尖气地叫。

老陈(叫我来教书的人)似无所见似无所闻。

我居住的环境:

蛛网横斜着,一张矮桌靠近竹笆壁,有屉格而无抽屉,底还在,可放书物。桌前的壁上贴了一些画片,一张年历已被撕坏,李铁梅的身段竖着没了半边,另半边擎着一只红灯。一地乱纸,一只矮凳仰在上面(此处描写从下往上再往下,极强带入)。

母鸡轻轻跑几步,极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鸡擞一下毛,昂首阔步,得体地东张西望几下,慢慢迂回前去(文中拟人极多,让破烂的环境充满乐趣与色彩)。

场上又有猪鸡在散步,时时遗下一些污迹,又互相在对方的粪便里觅食。我不由暗暗庆幸自己今生是人。若是畜类,被人类这样观看,真是惭愧。

第一次上课,只有门口可见几个学生在望着我,便觉得如同上刑。

山野里很难有这种景象,这样多的蓬头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么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极简陋的,无漆,却又脏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极长的矮凳,整棵树劈成,被屁股们蹭得如同敷蜡。孩子们没有课本,每次教课文只能抄在黑板上,让孩子再抄自己的本子上。

快下课时,我会让学生们唱歌,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长起了音,几十条喉咙便也震天动地地吼起来。这歌唱得屋顶上的草也抖起来。

看着初中的学生们字还没有认全,且不理解课文的意思,孩子们的作文如同天书,多是时尚语句。读来令人瞌睡,认为光教课文没有用,我决定先教他们认字,把基础打牢,后让他们能用自己的语言表达。

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

我靠在门边,扫看着各种姿势的学生。(看着学生们抓耳挠腮的样子,觉得做了对的事情,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

我收拾着一应教具,觉得这两节课尚有收获,结结实实地教了几个字,有如一天用锄翻了几分山地,计工员来了,认认真真地记在账上。

王七桶的儿子王福是个学习极认真的孩子,会将学过的字一个不落地摘抄到本子上,无一错漏。

王福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时时看我一眼,眼睛里问着究竟。

王福拿出一只布包,四角打开,取出一个本子,又将包包好,放回去,迈到前边来,将本子递给我。我心里“呀”了一声,这王七桶我是认识的。

王七桶是我有一次去城里运粮时认识的,是个哑巴,却对儿子王福的学习颇为上心,每次都卖力干活,争取机会去城里托人买字典,却一直没买到。

我想了想,便将手上的烟指给他,说:“抽?”他转过眼睛,一脸的凶肉忽然都顺了,点一点头,将双手在裤上使劲擦一擦,笸箩一样伸过来接。(描写王七桶)

我教学生写作文,王福却说可以写出明天去山上砍竹子的详细过程,我不信,就以字典为赌注跟学生打了赌。

一早起来,雾中提来凉水洗漱了,有些兴奋,但不知可干些什么,就坐下来吸烟。

山中湿气蔓延开,渐渐升高成为云雾。太阳白白地现出一个圆圈,在雾中走着。林中的雾水在叶上聚合,滴落下来,星星点点,多了,如在下雨。

走进山里却发现,王七桶和王福早已将竹子砍好,作文的赌约也自然是王福获胜。王福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终是没有把字典占为己有,而是选择将字典抄下来。

看着王福抄字典,我有时也会怀疑“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可以这样学吗?”“我于教书,到底要负怎样的责任?”

再说字典的主人来娣。

我从未见过来娣如此忸怩过,心头猛然一撞,脸上热起来,脖子有些粗,硬将头低下去。

油灯昏昏地亮着,我渐渐觉出尴尬,就找话来说。来娣慢慢翻着字典,时时看我一下,眼睛却比油灯还亮。

我吐出一口烟,看它们在油灯前扭来扭去。

来娣侧身过去,低头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将腿叉开到桌子两旁,用笔嚓嚓地写。

来娣想教音乐课,让我想词儿,她谱曲,获取当音乐老师的机会,交换是一本字典。

正是在那个知识贫乏的时代让来娣产生一本字典能抵得上一个老师的感觉。

当她看到王福费力抄字典连电影都不去看时,却又慷慨地准备将字典送给王福,王福却不打算接受这贵重的礼物,说抄下来记得牢。

一段时间以后,学生们都写出了作文,王福写出了完整且带有诗意和朴素纯真感情的描写父亲的作文。

王福低着头在写什么,大约是别科的功课,有些黄的头发,当中一个旋对着我。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我因为没有按进度教学生课文而被迫结束教书,临走前只要求把学生们的作文带走。

老陈将桌上的本子认真地挪来挪去,只是不说话。

辞了老陈回去,月亮晚晚地出来,黄黄的半隐在山头,明而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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