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派”?乍一听,以为是武林江湖,其实,它是南宋中后期的诗歌派别,歌吟山水、笑傲江湖。
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有个人叫陈起,集编著、出版、卖书和藏书于一身,是宋代刻书两大家之一。他还是诗人,平日里常与一些江湖诗人交往。陈起把这些诗收集起来,编成《江湖集》刊印,后来又陆续刻印《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传世,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诗。这些诗的风格相近,作者的遭际与心态也相差不大,人们就依《江湖集》,称他们为“江湖诗派”。他们以布衣和低层官吏为主,逍遥自在,当然也有些人干谒公卿,靠献诗维持生活。
这里说的“江湖”,是与“庙堂”(官场)对应的,因为这些诗人大都远离庙堂。
1,
南宋光宗绍熙年间,浙江永嘉诗人徐照、徐玑、赵师秀、翁卷,不满当时盛行的江西诗派堆砌典故、炫耀学问的倾向,推重晚唐诗风,虽然他们诗歌的内容很少反映现实,但抒发个人情感、吟咏田园,恬淡自然,给诗坛吹来一股清新空气。他们几个人的表字里都带一个“灵”字,故被称为“永嘉四灵”。
江湖诗派受“永嘉四灵”的启蒙,是“四灵”的发展,成为诗坛浩荡的一派。研究者统计,能列入江湖诗人行列的,竟然有138人,诗人之多、诗作之丰富,巍然成峰。
江湖诗派的作品,数量大、内容广,不仅仅是讴歌山水、吟咏风月、亲近自然。他们还指斥时弊、讥讽朝政,表达不与当朝者为伍的意愿;吊古伤今,怀念故国(北宋),忧虑时局。他们既抒写异乡漂泊、怀才不遇的悲苦;又抒发欣羡隐逸、鄙弃仕途的情绪……
江湖诗人的很多作品真切动人,但不免有些消沉。
他们以晚唐诗风为宗,喜欢写五言、七言近体诗,尤擅七绝。小题材、小景物常常成为诗作的主要内容,艺术手法灵活多样,少用典、不雕饰,平白质朴,风格纤巧清丽。
2,
江湖诗派,有大名的作者不多,但有首诗却家喻户晓,诗名是《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作者叶绍翁是江湖派重要诗人,曾在朝廷当过小官,但更多时候隐居西湖之滨,其诗语言清新,意境高远,而且还时有诙谐,尤以七言绝句最佳,比如下面几首:
夜书所见
萧萧梧叶送寒声,
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
夜深篱落一灯明。
嘉兴界
平野无山见尽天,
九分芦苇一分烟。
悠悠绿水分枝港,
撑出南邻放鸭船。
寄赵眉翁(二首选一)
两度驰书未报音,
温陵尺纸定千金。
多应驿使曾相访,
短艇烟波无处寻。
叶绍翁还写过《四朝见闻录》,属于史料笔记性质,记载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事迹,补正史之不足。
和叶绍翁一样,高翥也是江湖诗派中的高手,他一生无官无职,只喜游荡山水,专心作诗,画亦极佳。
《清明日对酒》是高翥的名作,入选《千家诗》,广为流传:
南北山头多墓田,
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
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
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清明节祭扫,满目青冢,烧纸、痛哭,思念泪滴成血。扫墓后各自归家,儿女欢乐,只有狐狸没有离开,所谓“狐死必首丘”。“狐犹如此,人何以堪”?在诗人看来,还是“人生有酒须当醉”来得实在。谭嗣同当年读此诗,深受感动。
高翥的诗,清新质朴,平易自然,但时有机巧。
看看他的《秋日》:
庭草衔秋自短长,
悲蛩传响答寒螿。
豆花似解通邻好,
引蔓殷勤远过墙。
再看他的另一首《秋日》:
旋买扁舟载一翁,
片帆吹下夕阳东。
西风欲织江头锦,
催染秋林叶叶红。
他的《春情》(四首之一),也是平白中有巧妙:
楼头上马苦匆匆,
百计相留无计从。
正好看花郎却去,
江边春色为谁浓。
3,
江湖派诗人里,成就最大的是刘克庄和戴复古,在南宋,他们都是著名诗人。
和大多数江湖派诗人不同,刘克庄做过高官(工部尚书),最后以焕章阁学士致仕,活了80多岁。刘克庄的诗留存下来不少,言谈时政、民生疾苦占了大半。
刘克庄是诗词大家,需另文单讲,这里只说他非常有名的一首诗:《戊辰即事》。
南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年),宋伐金大败,次年签下屈辱和约,南宋每年向金增纳白银三十万两、细绢三十万匹。戊辰是宋宁宗嘉定元年(1208年),和约于这一年生效,刘克庄气愤地写下《戊辰即事》,讽刺朝廷的无能:
诗人安得有青衫,
今岁和戎百万缣。
从此西湖休插柳,
剩栽桑树养吴蚕。
这首诗正话反说,讽刺味极浓:“以后诗人们连青衫都没得穿了,因为要给金国百万缣(黄绢,一种丝织品)。为了能如约上贡,建议西湖边也别种柳树了,改种桑树吧,养蚕织缣,以供奉金国。”一个影响国计民生的重大事件和主题,加之诗人的愤懑,都概括于28个字里,寓叙事于讽刺诙谐之中,足见诗人的高明。
戴复古布衣终身,但诗名极大,生前以诗负盛名50余年,人称“以诗鸣东南半天下”。
戴复古诗内容极广,写融入风景的自在、漂泊无定的苦涩,也有对山河破碎的痛惜、对民生疾苦的同情。
《春日》展现的,是江湖诗人的生存处境和内心状态:
淫滞江湖久,
蹉跎岁月新。
客愁茅店雨,
诗思柳桥春。
秣马寻归路,
骑鲸问故人。
山林与朝市,
何处着吾身。
常年漂泊在外的孤寂、蹉跎岁月的伤感、归隐田园的向往,最终拿不定主意的彷徨,都让他说到了,这也正是江湖诗人的普遍情绪。
《淮上春日》则不同。在淮上前线,北望失去的山河,壮心激烈、孤愤伤怀,对一再痛失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的痛惜,溢于诗外:
边寒客衣薄,
渐喜暖风回。
社后未闻燕,
春深方见梅。
壮怀频抚剑,
孤愤强衔杯。
北望山河语,
天时不再来。
《江阴浮远堂》的主题和《淮上春日》相近,流露出无法收复北方国土的感伤:
横冈下瞰大江流,
浮远堂前万里愁。
最苦无山遮望眼,
淮南极目尽神州。
诗人登横冈俯瞰大江、在浮远堂上远望北方山河,无法排解忧愁心情。真希望有连绵不断的群山能把视线挡住,以免看到沦丧的中原故土,更加伤痛。
古人喜欢登高远眺,抒发感慨,故登临诗不少。凡登高,都希望能远眺,所以最怕前面有山遮挡。而戴复古却一反登临诗的惯例,他不希望看得远,免得见到中原故土而加深伤痛。如此写,伤痛更深沉,手法也巧妙。
戴复古写了不少感故国、哀民生的诗,但他毕竟喜欢无官无职的闲散生活,《江村晚眺》才是他追求的境界:
江头落日照平沙,
潮退渔船阁岸斜。
白鸟一双临水立,
见人惊起入芦花。
静态的画面,通过白鸟的“惊飞”,反衬江村的宁静,这正诗人浪迹江湖、布衣终老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戴复古一生以诗为业,抛离功名富贵。他的诗既学盛唐名家,也转益多师,但能自辟蹊径,诗笔俊爽,时出新意。他特别喜欢写五律,占了他全部诗作的半数,尚自然、少用典,清新朴实,无斧凿痕。
4,
江湖诗派刚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就遭遇劫难,即“江湖诗祸”。
宋宁宗时,丞相史弥远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一手遮天。宁宗驾崩,他矫诏拥立沂王为帝,即宋理宗,再派人逼原太子赵竑自缢。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史弥远得知《江湖集》有陈起的两句诗“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他认为这是在哀悼赵竑,讽刺自己。江湖诗派一些诗人的讽刺诗相继被翻出,扣上恶意攻击朝廷的大帽子。于是,史弥远兴大狱,不仅《江湖集》被禁,连刊刻版也被销毁;包括刘克庄、陈起在内的多位诗人被流放,有的人死于被贬途中。因丞相郑清之极力辩护,刘克庄免于刑罚,但也被罢职,且遭罢黜十年之久。
这就是“江湖诗祸”,是继北宋乌台诗案后,宋朝的又一起文字狱。
江湖诗案导致毁版、禁书,使不少诗歌流失,湮灭无闻,后代见不到其真容了,这是诗坛的一大损失。
5,
说江湖诗派的诗,就不能不说陈起。江湖诗人能够开宗立派、辑录诗歌、推广流传,他居功至伟。
陈起涉“江湖诗案”被流放,8年后才得赦免。他回到杭州重操旧业,不免感慨万千。此时,他或许看淡了出名、挣钱,对刺世(抨击时政)也没了当年的热情,《湖上即事》就是他的心态:
波光山色两盈盈,
短策青鞋信意行。
葑草烟开遥认鹭,
柳条春早未藏鶑。
谁家艳饮歌初歇,
有客孤舟笛再横。
风景无穷吟莫尽,
且将酩酊乐浮生。
湖光山色、草长莺飞,笛声伴酒、醉美人生。
陈起不仅为江湖诗派立派、辑诗,他自己的诗写得也好,自然天成之中还时有俏皮。
如《月下闻桂花》:
一庭人静月当空,
桂不多花细细风。
香露滴衣凉似水,
恍然移下广寒宫。
再如《买花》:
今早神清觉步轻,
杖藜聊复到前庭。
市声亦有关情处,
买得秋花插小瓶。
《夜过西湖》是陈起的代表作:
鹊巢犹挂三更月,
渔板惊回一片鸥。
吟得诗成无笔写,
蘸他春水画船头。
夜过西湖,鹊巢似挂在弯月上,渔夫不经意地敲击了一下渔船,惊起一片鸥鸟。美景有动有静,见此景欲作诗,身边却没纸笔,灵机一动蘸了湖水写在船头。诗人急切机智又有些俏皮的形象和月夜美景跃然纸上。这或许就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吧?
6,
宋朝开始,诗评兴起,其中,严羽的《沧浪诗话》点评历代各路诗人,对后代影响极大,他也有了“宋元明清诗话第一人”的身份。
严羽一生隐居不仕,专注写诗评诗。他推崇盛唐,作为江湖诗派晚期的重要一员,他对江湖诗派也时有批评。
严羽写诗,更喜王维孟浩然冲淡轻灵一路,追求“妙悟”。列举两首:
访益上人兰若
独寻青莲宇,
行过白沙滩。
一径入松雪,
数峰生暮寒。
山僧喜客至,
林阁供人看。
吟罢拂衣去,
钟声云外残。
寻宁山人所居
幽人以道隐,
结室岩之东。
余亦避世客,
逢君于此中。
鸟因留食至,
泉为炼丹红。
向晚下山去,
月高秋色空。
俞桂是陈起的朋友,做过知州,在江湖派里算是显达了。他的诗,风格清畅,富于诗情画意,比如这首《过湖》:
舟移别岸水纹开,
日暖风香正落梅。
山色蒙蒙横画轴,
白鸥飞处带诗来。
罗与之,屡试不第,隐居以终,诗多写山水景物和隐逸趣味。他的《看叶》就趣味十足:
红紫飘零草不芳,
始宜携杖向池塘。
看花应不如看叶,
绿影扶疏意味长。
钱钟书先生在编选《宋诗选》时,对罗与之的诗有这样的评价:在江湖派诗人里,他的几首二十字的抒情短诗,简练精悍,同辈很少赶得上的。
比如这首《寄衣曲》(三首选一):
愁肠结预断,
边衣犹未成。
寒窗剪刀落,
疑是剑环声。
江湖诗人里还有个葛起耕,甚至生平事迹都没留下,但他的诗抒写异乡漂泊、怀才不遇的酸苦,有些凄凉。看他的《楼上》:
楼上何人吹玉箫,
数声和月伴春宵。
断肠唤起江南梦,
愁绝寒梅酒半销。
确实,和那些恬淡悠闲的诗不大一样。
陈允平是江湖派最后的遗响,元灭南宋后十余年还在世。他出身官宦家庭,本来心气很高,但屡试不第,后来干脆放浪山水间,宋亡前当过几年小官。他那些并入自己身世之感的情感诗,写得非常好,有宋词的意境,在晚宋独树一帜。
比如《江南谣》:
柳絮飞时话别离,
梅花开后待郎归。
梅花开后无消息,
更待明年柳絮飞。
比如《闺情》:
闲拈花片贴纱窗,
绣幕斜飞燕子双。
细数归期相次近,
倚楼日日望春江。
再如《无题》:
闲拈红叶欲题诗,
待得诗成又懒题。
心事不随流水去,
月明人在赤桥西。
太美了!
7,
江湖诗派是个庞然大物,诗人众、作品多,非专业人士难以了解全貌。我只是特别喜欢江湖诗人的山水诗,借此管中窥豹而已。
江湖派诗人,布衣居多,他们描摹山水、吟咏风月,和官员很不一样。
官员们的山水,不少是官闲时的小憩,或官场失意时的移情。而这些江湖诗人,是把自己融进了山水中,寄情山水,心无旁骛。他们写山水,与其说是对自然的热爱,不如说是对这种生活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