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浓郁的黄沙漂浮在大马路上,公交车站牌上也铺着几层厚厚的黄沙,牌面上的字体似乎因为遭受长时间的尘沙侵蚀而大面积脱落,但在依稀中还是能辨认出三个字:黄泉路。
季康成紧紧地盯着那三个字,似是要将它看出个出洞来。“黄泉路?是那个黄泉路吗?”他不安而犹疑地呢喃,右手慢慢地抬起按压在心胸处,脑袋也微微左倾,似是要倾听点什么。没有起伏,没有声音,平静得像凌晨三点的病房。病房?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这奇怪的公交车站醒来之前是躺在春华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的,耳边好像是什么声音?是一声从医院仪器里传出来的长长的“哔——哔”,非常刺耳,像把刀,割碎一切生的希望。
“季康成,男,69岁,死于春华市人民医院,时间2020年2月22日星期五,死因肝癌。”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季康成被吓到肩膀颤抖了几下。这也不能责备他是胆小,毕竟在这荒凉的黄泉路上突然蹦出点什么东西总会或多或小地让人浮想联翩,哦,人?好像不对。虽然季康成并不怎么想接受这个事实,但那颗平静的心脏让他无法掩耳盗铃。他小心而谨慎地转动身体,那双已被皱纹包围的双眼紧咪成一条缝。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稍显矮小的西装男,他正拿着一个黑色小本子念着上面的文字,念毕,眼皮微抬,犀利的眼神就像扫描仪一样在季康成的全身上下移动。“是你。”西装男扫描完后得出结论,然后合上本子,挺直身板,伸出细长的右手。
“你好,季先生,我是你的灵魂摆渡人,嗯,也就是传说中的阴差。”
摆渡人=阴差=西装男?季康成惊讶地再将西装男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西装男也看出他的不信任,轻轻地拍了几下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西装,笑着说:“在你们的传说里我确实应该是面露青筋,獠牙渗人的,但那都以前啦。你们人间不是追求仪态要大方得体吗,我们阴间也要与时俱进呀。”听他这样一说,季康成心头的疑惑减了几分,只是眼前这位摆渡人会不会过于年轻了?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三十多岁。一想到这儿,季康成看着摆渡人的眼神增添了几分柔和。
“嘀、嘀”,是车鸣声。一辆沾满黄尘的公交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他俩前面。“车到了,上路吧。”摆渡人收回刚刚友好的笑容,双眸放射出严肃而不容拒绝的目光。是时候了,季康成轻叹了一口气,可当那双腿真正踏上公交车的时候,他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却神奇地紧揪在一起,仿佛突然间又有活着的姿态。他不自觉地往回看,似乎只要转过头去便能看见自己想见到的东西,可这里除了滔滔黄沙,并无其他。
“也许,你需要这个。”身后的摆渡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来。
“回顾往生是很多亡灵最后的愿望,有人选择电影播放过往,也有人选择取一旧物缅怀往昔,我猜你会是后者。”
二
这是季康成的日记本,厚厚的纸张,记录着他平凡的人生。
季康成接过本子,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早已掉漆的本子外皮。
车,启动了,车轮轧过公路的声响让他恍如听到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或许那本日记本也期待着被翻阅,被回顾,做一次真正的告别。
手,翻动了。
1991年5月28日 晴
连续加班了好几天终于能回家了,我恨不得立刻倒床睡觉,但是刚到家门小家伙就缠着我,非要我陪他玩捉迷藏。他呀,真傻,但又可爱。我数完十后,故意嚷嚷着:“儿子,藏好了没,爸爸来找你啰。”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回应着:“爸爸,我藏好了。”那清晰的声音方向简直让我无法视而不见。可似乎就是这样傻傻的他总有一种魔力,洗去我全身的疲惫。
文字总是能够奇妙地勾起人的思绪,让人能够穿梭时空再次体验旧时的心境。季康成的心溢满了孩子那一声“爸爸”所带来的满足感。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小家伙嘴里的“爸爸”时的心情。是无措,是忐忑,是激动,是骄傲,是世间所有情绪的大杂烩。那一刻的他终于真切地相信自己已为人父,他就像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样畅想着未来,想象着自己的生活被孩子的欢声笑语点缀,想象着在他的庇护下孩子茁壮成长。
上天眷顾,孩子平安成长。季康成欢欣地翻动着日记本,浸泡在甜甜的幸福里。
手,突然缓慢了几拍。日记本记录的时间已到了孩子高中时。
2002年11月25日 阴
周末,儿子终于放假了,我早早准备好一大桌菜,让他有顿好吃的,学校饭堂的总会比不上家的好。可是,这顿饭并不愉快。“最近学习怎么样,成绩有提高吗?”我问他。“爸,能不能别老问我成绩啊,在学校是学习,在家里又要谈学习,要烦死我吗!”他就这样生气地抛下了一句话,最后他也没吃什么菜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也关上了我们两父子之间沟通的可能。
酸涩,是这一刻的感觉,也是那段时光的味道。孩子如愿成长,是件喜事,也并非全是喜事。那个常伴在身边玩耍的小孩童去了更远的地方,留给父母的更多是离开的背影。他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他在心里关上了一扇门,父母却没有钥匙。季康成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出现,可当真正来临的时候,它却还是能够将心捅得满是伤痕。
日记本所记录的那一天的季康成真的只是想给孩子学习压力,让他努力学习吗?“不是的,”季康成拿着日记本的双手不禁紧了几分,“我只是想找个聊天的切入点,我想看看他的世界。”只是当时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
车已经行驶到很远的地方了,窗外的漫漫黄沙不知在何时已被满路的彼岸花代替。花开得灿烂,也开得热烈,火红火红的,像极了那天的喜庆。
2010年7月10日 晴
儿子结婚了。
他记得那一天的儿子穿着红色的喜服,迎娶自己的心上人,笑得是那样的幸福。他呢,自然是高兴的,他拿着酒杯去接待每一位来宾,拿着酒杯骄傲地与人分享孩子成家的幸福。他就这样喝着酒呀喝着酒,大家都说他醉了,他说,他没醉,还能喝。其实不是还能喝,是还想喝。那为什么想喝呢,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喝了就能压住心底的某些东西,压住了,就不会从眼眶里跑出来了。
三
“过了黄泉路,便是奈何桥了,你准备准备,快要下车了。”一直沉默的摆渡人看了看窗外说。
时间真快,快要下车了。
2019年1月11日 阴
生命好像要到了尽头。确诊了,癌症,晚期。
打开手机,拨通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喂,儿子,吃饭了没?”不知怎的,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没呢,我要去接女儿,她去同学家疯玩了。”
“哦,那…嗯,春节快到了,想吃什么,我早点准备。”
“不用了,春节我不回去,她母女俩说要去旅游。”
“又不回来,你已经…”
“爸,不和你说了,我得开车了,改天聊。”
“怨吗?”摆渡人问,“走的时候儿子不在身边。”
季康成的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一片苍凉的白,他就躺在那一张病床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看着那扇门,期待着有谁出现。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看见。
“也许吧。”他回答。他记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呢喃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听得清楚。
车,停了,终点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就在眼前,是时候过奈何,忘往生了。
季康成慢慢地走下车,带着他的日记本,带着他平凡的一生。
他突然转过头来对摆渡人说:“能帮我带句话吗,最后一句。”
“告诉我儿子,书桌的柜子有张银行卡,密码是他生日,多吃点,小孩子不能饿着。”
四
季康成走了,像所有走在奈何桥上的亡灵一样,走到桥的那一头,喝下一碗孟婆汤,前事尽忘,然后呢,他会去哪儿?摆渡人不知道,但他归来之时,应该还是想着要一本日记本缅怀往昔,然后说着类似的话吧。
因为,在这黄泉路上,他曾见过季康成千万遍,又或者说,他曾见过千万个这样的季康成。
他的牵挂,他的回忆,他平凡的一生,都与一个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