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辞学的概念里有借喻的概念,认为它是比喻中的高级形式,因为它不需要本体出现,而只需要喻体出现。
借喻就是指月喻,因为它的本体是很明确也很容易判断出来的,所以它是指喻的最基础形式也是最简单形式。如鲁迅《故乡》里的描写“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喻体)了,我再也说不出话。”这个厚障壁我们很容易就明白它是指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所以它是一个指月喻。
而借喻事实上是不能称为多维喻诗的,因为它没有多维的所喻。
指喻的应用,有几个颇为显著的传统,一是以男女指喻政治;二是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三是与禅机相关的指喻;四是通篇以境界为指喻,或喻人品,或喻志向等。
但事实上,在指喻的实际运用过程中,还是有着各种变化的,如束皙《补亡诗六首》:“循彼南陔,劂草油油,彼居之子,色思其柔。”看起来不是比喻,但其实恰是比喻,因为最后一句的逻辑语序是这样的:“住在那里的君子,想起她的容颜时就像这油油的劂草一样柔和”。
那么如果以现代修辞手法来讲,它在形式上是一个借喻,但它在内容上又不是一个借喻,因为它事实上喻体和本体都出现了,现代修辞学对比喻的诸多概念是不足以解释古代诗歌的,因为古代诗歌中喻的贯通形式有很多种。
讲喻诗中的指喻,就不能不讲阮籍,因为阮籍由于处在一个权力斗争非常激烈的时代,他在诗歌创作上不敢明确抒发感情,只得采用隐晦的诗风,因此他的《咏怀》多用指喻,于是比喻在他的诗歌中独具特色。
如他的“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这四句里的“被褐怀珠玉”是个指月喻,因为《老子》里讲“被褐怀玉”是讲得很明确的。
阮籍的《咏怀》用喻,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指喻隐约可知,但却又不能明言。如“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我们可以揣测“中路将安归”是指如果深入政局、加官晋爵,可能有莫测之祸,使那远飞的鸿鹄失去归路。又如“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晏游,连翩戏中庭?”又表示自己是那冲天的玄鹤,不会与鹌鹑这样的无志之徒做朋友,这都是我们可以隐约揣测的。
但又有些不好揣测的如“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在这一系列的指喻中,像“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可以揣测为指喻晋之将代魏,但“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中的一系列指喻,我们就很难准确地揣测其所喻何事了,而“我心”究竟是何心?更是难以揣测。
又如“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我们可以理解为魏晋的交替之际,而“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也可理解为是典喻同运以喻归隐,“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则是典喻同运,指喻人生的短暂。而“人生若尘露”则是一个明喻,直接喻人生苦短。
总之阮籍的诗里指喻、指月喻等各种形式的比喻运用很多,而他指喻的运用对后世的喻诗发展影响极大,尤其是对禅诗的影响特别大。
阮籍《咏怀》与禅诗咏怀有一个区别,就是阮籍的《咏怀》虽然运用指喻,但我们总能模模糊糊地揣测出那个月亮,但到了禅诗的时候,我们就会揣测出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月亮了。
这是因为儒家哲学、理念比较明确,而阮籍的《咏怀》咏的多是人生现实、儒家抱负,而佛学中的诸多概念都是运用比喻凝练,而禅诗很多是咏佛理,故到了禅诗的时候,阮籍喻诗里的一指一月就变成了一指多月。
我们在研究诗歌中的指喻时,要特别关注一些禅诗,因为佛经中经常大量地用喻,这种文法也深刻影响到历代的诗僧,如药山禅师告弟子李翱的“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就是一个修行方法的指喻,高高立是喻智慧要高,要站在一个认知的、态度的高度,而深深则是指喻要俯下身、钻进去实践,它的指喻相对来说比较明确。
如同上文中我们讲解汉高祖的《楚歌》等诗通过整篇的铺垫叙事为指喻来言明某事一样,禅诗中也多有这种创作笔法,如文益禅师的诗:
看牡丹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文益在金陵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赏识,李璟经常向文益禅师请教佛法真谛。有一次两人在论法后一起赏牡丹,李璟请禅师以牡丹为题作偈,文益即赋此诗。
禅诗与偈语有时候分不太清,但文益这首《看牡丹》却非常明显的是诗。因为它没有任何的说教,而是通过对花的描写,运用指喻来表达世事无常的禅理。
我对这首诗印象深刻,因为我早年读它的时候,只是觉得它写得非常美,它的指喻用得非常妙,但在2015年的时候,我很久没有联系的堂哥忽然给我发来这一首诗,我不知道原来他也很喜欢这首诗,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时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
所以这首诗要与人世浮沉,要与人的切身经历联系起来,然后就读出种种伤感。
首联写牡丹的艳,它与众不同,算是较为普通的起句;第二联就很快切入主题了,以人的韶华逝去、白发初生,对比花的红艳依旧如去年,景物依旧而人已老,不言悲而自然有悲;第三联又转到了花的艳色,用朝露、春风辅助,写出了牡丹的丰韵;末联又回到了主旨,讲真正领悟到佛法的人,不会等到人生零落然后才知空法的真旨。
应当说,文益禅师的这首诗对指喻运用得非常自然,它运用了两个对比,除了上面讲的白发与花红的对比外,三联和四联其实也是一个对比,零落和正艳的对比,正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对比,才更显零落的无常、发白的无奈,然后也才突出空的必然。
由于佛经中的比喻大多是喻性、喻理的,贯通着佛教哲学,所以事实上诸多用典用喻的禅诗在诗的境界、韵味方面,要比主要描物绘景的文人诗要强一些,诗僧们或居士们对于指喻的运用要更多一些,运用的方法也要更巧妙一些。如唐宣宗李忱与黄檗禅师的《瀑布联句》:
唐宣宗微时,武宗忌之,遂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檗禅师(按:据《佛祖统纪》应为香严闲禅师。因宣宗上庐山时黄檗在海昌,不可能联句)同行,因观瀑布。黄檗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其后宣宗竟践位,志先见于此诗矣。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可见,禅师作前两句,有暗射宣宗当时处境用意;宣宗续后两句,则寄寓不甘落寞、思有作为的志向。
黄檗禅师用“出处高”指喻李忱出身高贵,用远看指喻此时的李忱“不高”,而用“千岩万壑不辞劳”指喻他想知道李忱的志向,一个“千岩万壑不辞劳”的人,为的是什么呢?
而李忱则用“溪涧”指喻他遁迹为僧的现状,用“岂能留得住”表明志向,这一时困境是困不住他的,而用“溪涧归大海作波涛”指喻他终将得势做一番事业。
这是两个人的联句,但两个人都有超常水平的发挥,两人的诗句都达到了气象、气势的境界,都描绘了一种冲决一切、气势磅礴、不折不挠的象,也都指喻了志向、处境,同时达到了气象、气势、指喻的三维之境,可以说是中国诗歌史上最佳的联句,是一段文学的、历史的佳话。
如果说《瀑布联句》是通篇指喻,它是通过一个事物的不同侧面的象来指喻志向、处境,那么《看牡丹》就是整体指喻,它是运用一整首诗来描写一个象的一个侧面(花的败落),然后通过这个独特的象所展现的诗境来指喻一个道理。
而整体指喻的进阶就是整诗的一象多喻境。下面两节会讲到单联、单句的一象多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