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富春江长约一百来十公里，宛如上天赐予人间的一条银丝飘带，弯弯曲曲地绕经浙江桐庐，富阳，二个县区，一直延伸至萧山闻家堰汇接钱塘江。
我的家就坐落在富春江富阳段南岸的某角落，家乡水系颇为发达，我家附近就有二条富春江支流：小源溪与大源溪。小源溪清澈的溪水随着流淌发出的哗哗声，穿经我家乡的村子，一路高歌，川流不息地到徐婆桥村，与大源溪水汇集一起涌向富春江。
溪水清澈如镜，水底的砂子石块清晰可数，小鱼小虾穿梭其间。孩子们嬉水打闹，捉鱼摸虾，我们这一代的童年时光都在这里度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未至九十年代初，富阳兴起了造纸行业，阡陌良田，河流池塘相继被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工业厂房。
鼎盛时期，富阳有近500家造纸企业，是富阳的头号支柱产业，曾为本地经济的繁荣创造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同时也造成了污水废气的大量排放，极具代表性的是原富春江热电厂，多支庞大高耸的烟囱，高达120米，直插云天，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吞云吐雾，浓烟翻滚。整个区域乌烟瘴气，空气中弥漫着造纸厂废水排出来的浓重臭味，开车途经这里的驾驶员，都会因恶臭熏天而快速地紧闭车窗。
仅剩的河流、池塘饱受废气的污染，失去了以往的清澈，混浊不堪的水面漂浮着发白的死鱼。村民们蹚水过河，脚部皮肤会出现颗颗红色的小疙瘩，奇痒无比。从此嬉水打闹，捉鱼摸虾的乐趣只能成为记忆。街坊邻居不时地在谈论一些毛骨悚然的消息，“某村的谁谁谁得肝癌走了。”“某村的谁谁谁得肺癌住院了。”我们村里的那个乡村医生与老支书也是罹患食道癌先后去逝……
2002年，我弟弟才30岁，罹患肝癌仅三个月时间走了。母亲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恐怖的阴影笼罩在乡村们的头上，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这个恶魔会随时降临到自已头上。如此高的癌症发病率，我们不得不把它与这里的水质联系到一块。之后的二十年里，此类恐怖的信息层出不穷。
二
我16岁初中辍学拜师学泥瓦匠，那时候建房子，地基都是用大石块垒砌起来，做学徒先从抬石头开始，几百斤的大石头压得满脸通红，小腹下坠，肛门涨裂。承重的体力活使我年纪轻轻就得了痔疮。蹲下来干活，痔核会象蜗牛一样从肛门爬出来，我不得不用脚后跟一边抵住肛门，一边干活。由于对疼痛的耐受力很差，一直不敢去医院接受切除治疗。
后来想想“长痛不如短痛”，30岁那年去进行了注射枯萎手术，痔核注射药水后，从痔核的皮肉腐烂到结痂， 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痛苦折磨中度过的。期间去复查走不了路，在某单位开车的发小搀扶下，用车接来送去的帮我完成复检的。不料，结痂的皮肉伤口好了，痔疮仍顽强地死灰复燃，茁壮成长。剧痛的烂根枯萎法束手无策，第一次手术宣告失败。
几颗菊花在我的后花园里又栖息了十来年，越长越凶猛。人稍一吃力，它就蠢蠢欲动探出头来，用裹卷着纸巾的中指一按，它就会缩回去。时间久了它越长越大，中指的用力按压已顶不回去。没办法，我只有跑到卫生间端一盆热水，拿着毛巾借用其它手指的力量，用蛮力顶塞进去。严重影响到生活及工作，不得已又去接受切除手术，仅隔二年，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师傅说过，得痔疮的人不会得癌症。我听后暗自窃喜，痔疮虽然折磨人，但毕竟不会象癌症一样的凶险会要了我的小命。2007年，我去安徽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除了晚上睡觉的六七个小时，其它时间为了柴米油盐，始终坚守在推销战线上求爷爷告奶奶地战斗着。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感觉肚子隐隐难受，时好时坏。租房的东家叫我歇一段时间并上医院看看，可是事业尚未成功，轻伤岂能下火线。并未引起我足够重视。
2011年我安徽回来，去中医院做胃镜检查，当时还没有无痛检查技术，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医生把导管插入喉咙的瞬间，感觉快要窒息致死的难受，好在检查的时间不长，没几分钟结束了。检查报告显示：浅表性胃炎。医生：“你胃部没大问题，要确诊肚痛原因，还得做个肠镜检查。”
我：“肠镜检查比胃镜检查要难受吗，现在可以做吗？＂
医生：“肠镜检查需预约，检查前要断食一天。肠镜检查的时间要比胃镜检查长。”
我暗自思忖，这么麻烦。传闻肠镜检查很痛苦，业务推销日程计划安排的这么紧。工作必须放首位。这个愚蠢的决定给后来的自己埋下了一个天大的隐患。
岁月匆匆。一晃6年的时间过去，到2016年，我的肚子从原先的不舒服，阵阵微痛发展到交替拉肚子或便秘，并带有白色黏液及乌黑色的血。
心里虽然很是忐忑不安，一想到大医院为搞创收，动辄就要住院观察太麻烦，会严重影响到跑业务做生意。宏图大业未完成，岂敢轻易住院去偷懒。为图方便，接下来的6个月都在私人小医院门诊，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三
到2017年的4月份，肚子时常痛得无法集中精神驾驶车子，连吃饭喝水下咽肚子也受不了，这才无奈去了富阳中医院求诊。
沈玉明医师一边平静地为我把脉，一边耐心听我叙述病情症状发展的过程。又在我肚子上面轻轻的按压了几圈，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你肠里有个硬物比较严重了，马上去预约肠镜做检查吧。”我知道情况已大大的不妙。
半个月后，肠镜检查报告显示：乙状结肠肿瘤。看着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单，无异于是在看一份死刑判决书。似乎看到了狰狞的死神已在向我频频招手！
师傅以前不是说过得痔疮的人不会得癌症吗？？天昏地暗，一阵趔趄，差点摔倒……
医生建议马上住院手术切除，5月13日是大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我硬充好汉，坚持要女儿完婚后再去住院。家里向来是二把手的妻子坚决反对。看架势，她这次横蛮地非要行使一次一把手的权力不可，毫无商量余地，要我迅速住院。我放不下家里的事情，意欲就近到富阳中医院住院，已坐上大当家位置的妻子态度强硬，再次行使一把手的权力，擅自联系好了杭州邵逸夫医院。
4月29日，堂侄子开车送我去杭州邵逸夫医院。当妻子在家门口扶我上车那会儿，内心复杂，双腿沉重，感觉象是囚徒被押赴刑场一般。这一去，凶多吉少。面对房子，院子，兰花，盆景，我无限留念地环顾了一遍，大抵是不会再见了，以后谁来打理你们呢？
不巧碰上五一节，邵逸夫医院医生放假，通过熟人关系，医院决定主刀医生在3日上班那天给我安排在第一台手术。躺在病床上，神情麻木的凝视着天花板，思绪万千，彻夜难眠。我才五十啊，五十度春风秋雨，五十度酸甜苦辣。国人讲究百年，我在生命的标尺上，五十才处于人生一半的位置。心怀不甘！
壮志未酬身先死，能否多给我点时间，等大女儿完婚生个小胖子之后我再死去。小女儿再过35天要高考，等她上大学了让我再去死……不，等毕业找到工作我再死去……手术之前的三四天就在胡思乱想的煎熬中慢慢度过。
3日上午，我被护工推进手术室，看着护士麻利地在准备注射的麻醉药水，我脑子一下短路，闭眼是地狱，睁眼是天堂。很快，马上眼睛一闭，剖腹开膛，永不醒来。
朦胧中我似乎跌跌撞撞地奔向奈何桥，接下来是排队喝孟婆汤吧，再接下来没意识了。
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妻子，边上还站着大舅子与一位从小赤屁股一起玩长大的铁杆朋友，还有二位穿白大褂的人。哈，还活着！
按我伤口愈合情况，医生计划让我住院到15日出院。女儿13日要出嫁，我却躺在医院里，不是枉为人父吗？在我再三的固执己见下，医生摇摆头，无奈地开了出院证明，于11日下午提前出院，在医生那儿问询到是中晚期。
13日那天，面对前来贺喜的亲友们，我步履蹒跚，吐字费劲，免强应付着打招呼。这段时间里，病情之阴影，女儿出嫁之不舍，使我情绪低落得不要不要的。我养的花草极具灵性，此时，三百多盆茂盛翠绿的兰草已大半枯萎死去。
肠癌通常是由息肉逐步演变过来，从息肉产生到恶变，快则5年，慢则10年或15年的时间。如此推算，如果我在2011年能够勇敢的接受肠镜检查，那时候只是一枚息肉而已，内镜下当场摘除就可以避免今天的不幸。可惜的是人生是单行道，没有回头路。
四
接着，6月份小女儿高考结束，2017年是浙江省的新高考改革的第一年。学校通知说，往年的分数择校参照，今年已不适用，希望家长、孩子们慎重选择大学学校，我正为此事发愁，妻子又被诊断出甲状腺，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同时因为2016年7月份她肾囊肿6公分进行过切除手术，刚满一年顺便做个复查，检查结果是肾囊肿复发，已雷笋般的迅猛长大到7公分，医生建议马术上切除手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我们夫妻俩先后咨询了杭州邵逸夫，浙一，浙二这三家权威医院，甲状腺与肾囊肿二个手术是否可以同台一次性完成，否则我们精力人力都面临着大问题。三家医院回答一致：二个部位的手术同台完成，风险太大，也没有过类似先例，不接受尝试。
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为你打开一扇窗。
本村有位军医出身的内科医生，在得知我家这个特殊情况后，自告奋勇建议我们去他工作的医院，由他来完成这台特别的手术。这喜讯让我们夫妻俩兴奋的差点彻夜不眠。
我的身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妻子住院的护理工作，就落到小女儿与年近七旬的丈母娘身上。丈母娘以前在造纸厂连续加班，疲劳过度，导致发生工伤事故，左手被卷进机器，轧断手臂。尽管如此，在陪护的日子里，她老人家几乎不怎么睡觉，端屎端尿都是她抢着干。
这次手术半年后的一次家庭闲聊中，丈母娘告诉我，妻子二个手术同台进行，尽管用了足量麻药，但二处手术的部位在麻药有效期过后，痛的撕心裂肺，以为先我一步去见阎罗王了，哭泣着向丈母娘交代了后事安排。丈母娘出于当时我的身体情况考虑，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五
2018年这一年，我们夫妻俩个轮流复查、配药，配药、复查，把几家医院当自已家了。我由于手术与化疗缘故，人体免疫力大幅下降，之前硬撑着的痔疮落又井下石，随时会严重脱出肛门来折磨我。去肛肠科门诊了专家医生，混合痔四期，肛门外口的一圈痔屡已不宜手术，切除的话整个屁股将不复存在。肛门内有枚大的痔核可以切除，但也不能保证不复发，与人的体质基因有关。
黑葡萄似的一圈痔核，忠心耿耿跟随我三十多年，比儿子都还亲嘞。曾经二次手术要分离它们，它们坚持不离不弃。既然如此，干脆相亲相爱一家人吧。哪怕要了我命，再也不让你们遭受动刀子的罪孽了。
同年，老母亲被诊断出肾囊肿8公分，一旦碰上外力的作用，有可能破裂的危险。妈妈胆子小，以前连电话机响了都不敢接听，加上年事已高，手术切除她自然接受不了。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异常。
这个故事实在太长，早该结束了。我们这个家也经不起任何一丝风浪的打击了，但愿这种故事永远不要再发生。
可是世事难料，命运无常。2019年7月初，妻子再次被确诊为宫颈癌。我们夫妻相拥而泣，老天爷，你怎么尽拿软柿子捏呢？？
昏昏沉沉几天之后，想想这些年经历过来的风风雨雨，怕和退却都是没用的，你强了我就弱，我强了你就弱。家庭的责任心与求生欲望迫使我们夫妻俩头脑清醒并冷静下来。凝望着天空，我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洪荒之力，大声呐喊：“肿瘤君，我们要征服你。＂
数天后，我自驾车送妻子住进了杭州邵逸夫医院下沙分院，仍由小女儿与独臂丈母娘来完成陪护任务，我因为要早晚服中药调理，加上病房晚上也不允许三个家属陪伴，我晚上驾车一个半小时回家里，次日早上再驾车去医院。一个多礼拜后，妻子顺利出院。
生活习惯，饮食习惯，工作压力与焦虑都是引发癌症的元凶，特别是前些年来环境污染也是诱发癌症发生的一大重要因素。
欣喜的是，早在2005年5月，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视察大源溪水环境治理情况后，政府开始逐步大力整改大源溪、小源溪及整个富阳范围生态环境。到2021年历时15年的时间，富阳造纸的历史终于划上了句号。山又青了，水又绿了，溪里的小鱼小虾回来了。
我的肠癌手术至今已满五年，达到临床治愈效果。妻子的宫颈癌手术至今已满四年，早在正常上班。对于“肿瘤君”的突然造访，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不完全是绝症，只要勇敢接受现实，坦然面对，积极治疗干预，定时复查，完全可以把它治愈或控制成为一种慢性病。
2022.5.15 .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