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香红湿
紧邻名伶巷谓柳叶巷，从名伶巷径直出来，行几步，左拐，即看见石碑上遒劲的“柳叶巷”三个大字。
算来柳叶巷也有五六十间铺面，杂五杂六，各行各业，都很齐备。自北左起第十家，便是刘克祖开的木匠铺。木匠这活得有七八分天赋异禀，拿行当话说叫祖师爷赏碗饭吃。故巷子里的人对刘克祖敬重有加，都喊他刘师傅。刘克祖这名字他老爹取得有文章，“克祖，克祖”，即希望他继承并超越老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青出于蓝胜于蓝。说来也怪，刘克祖没给他祖宗丢脸，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喜欢摆弄这些木头玩意，总是问东问西。他父亲表现出超常的耐心，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刘克祖长大，自然子承父业，继续和木头打交道。刘师傅的手艺堪称绝妙，做工精细，样式新奇，还喜欢雕刻花鸟虫鱼于其上。巷子内外，哪家堂间里屋没放几个刘师傅做的家具呢！酒香不怕巷子深，凡有想做个桌椅板凳门窗的，都想着来找刘师傅。
沧浪县城落成后，短短几载，松亭镇车水马龙。刘师傅一年四季够忙活，不但忙着给活人做木制东西，而且也给死人做棺材。做死人的生意，少不得在阳间多积德行善，方过得安妥稳生。平日间，刘师傅待人温和，少几个铜板也不大追究。逢着不太平年成，还会向穷人施舍几口棺木。
刘克祖店铺的斜对面，便叫凤栖阁，一到黄昏时候就开始热闹万分，这点名伶巷可比不得。最早一家是邢妈妈张罗的，也不知从什么鬼地方找来三五名妖艳女子，租下铺面干得风生水起。后来连着又开了四家，雪翠楼，花钿池，绿豆大蒜生意经，终于由暗娼做成了明娼。再后来，来个富态的袁妈妈，兜里子儿多，请来能歌善舞的姑娘，店铺取名叫凤栖阁。袁妈妈经营得当，凤栖阁远近闻名，风头压过了雪翠楼，花钿池。
偏坳里的男人手头一有节余。千方百计瞒着妻儿，来到沧浪镇上逍遥快活一遭。本镇上的公子哥儿，必是座上常客。
红巾翠袖，引得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竞相折腰。
“行摇云髻花细节，应似霓裳趁管弦。艳动舞裙深似火，悉凝歌黛欲生烟。有风纵道能回雪，无人何由忽吐莲。疑是两般心未决，雨中神女月中仙。”
出了柳叶巷的男人总不忘念一句“八时花里闲，看得花枝足。醉后莫思家，借取凤栖宿。”
天尚且泛着鱼肚白，雪翠楼，门头上的两盏大灯笼红晶晶，偶有风吹，左飘右荡。门吱呀开了，露出个圆圆的脑袋，贼眉鼠眼东瞅瞅西瞄瞄，好半天，见四下无人，才猫出身子来。
“庭香妹妹，下回进城再来找你。”一个四十来岁的模样男人走几步，又溜回来说道。
“可不许找别的姐姐妹妹，一定要先来看我。”庭香乜着玲珑眼，勾魂摄魄，及其轻浮的嘱咐。
“岂敢，岂敢，疼香妹子还来不及呢。给我个豺狼豹子胆，也不敢呐！
“馋鬼，这还差不多，不枉妹妹我爱你一遭。”说着顺势在男人肩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哎吆！下手这么狠嘞！”男人故意放高了声调。
“不是怕你忘记我，留个印记，给你长个记性。”庭香趴近男人耳朵旁，调笑道。
男人一面揉着被拧红的肩臂，一面满足地急匆匆穿过巷子，大步流星离去。
沈庭香顺顺一头长发，从门后端出一个白瓷盆，呼啦啦一甩，大半盆水就势泼出，水沟里红猩猩一片，和着沟水流淌。
沈庭香刚准备关上门，不料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推抵住。庭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会是你……”
“想不到吧！”
“你可知道你在名伶巷里外，可出了名，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唉，那也怪不得我。小浮萍又不是我杀死的，不关我的事。”肥秃子振振有词。
“不关你事，你到心安理得，真真不要脸。”沈庭香气愤着。
“可知道，赵三贵提着斧头四处寻你，怎么没剁了你个臭不要脸的。”
“赵三贵，就他想和我斗，差他娘的太远。我几次看见他疯狗一样到处咬人，也没见咬着我，富贵人有富贵命，老天爷站在我这头，帮助我秃子。他是人，人怎么能斗得过天。”肥秃子得意地笑笑。
说话间，赵三贵的手不老实起来，按捺不住一把就往沈庭香的乳房上抓去捏弄。沈庭香赶忙打下那双肮脏的手，大声何止住“别他娘的弄脏了我！”
“怎么着，别人碰的你，我就不行呵。你不就是个婊子嘛，给钱谁都摸的，要摸哪里就摸哪里，狗娘养的！婊子。”
沈庭香无奈道：“昨晚身子不舒服，不想接客，可妈妈说生意冷清，偏那个死色鬼，推三阻四，总不答应，指定了要我，没奈何，将就了一晚。今早已勉强走动，实在勉强支撑。改日再来光顾，定好好伺候你。”
肥秃子本以为沈庭香要骂自己，不曾想说得这般恳切，似是真言真语，不像撒谎，略沉思片晌，答应着，讪讪离开。
沈庭香关上大门，走进自己的厢房，倒了满杯温开水，独自翼翼地喝，眼角噙着的泪珠闪闪。水沟旁嘤嘤嗡嗡，苍蝇兜着圈飞舞。
“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傍晚时分，凤栖阁人头攒动。
眼前所见乃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少了十三四岁少女的青涩，却多了成熟丰韵。风髻露鬓，娥眉眼含春藏波，顾盼有神，淡淡红唇间荡着清清浅浅地笑，撩人心怀。肩若削成，绣着一株水生草本红菱，煞是好看。着一身淡蓝色薄纱逶迤拖地，腰身玲珑，整个人好似纷飞绚烂的蝴蝶。莲步轻挪，恍若汉宫飞燕。时而抬腕拂柳，时而低眉理花，摇曳光彩动人。
只见她丽莺宛转，歌声似一条细滑的金蚕丝，绵密缓慢地流动，唱道：“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祗恐，容易韶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台下的众人听得入迷，待她舞罢唱罢眼光仍死死地追随，直到女子上了楼，进入房间才醒悟过来，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声。
“刚才这是哪位绝代佳人？”
“她呀，这么有名你都不知晓，她叫姬红菱，人们都称她做红姑娘。刚才唱的正是柳三变的《迷仙引》词，想当初此首在歌女中大受欢迎，就因为词中描写了歌女身陷淤泥，却不失高洁，契合大多数歌女的心境。”
“怪不道，肩上描有一株红菱。以前怎么没在这里见过她？”
“红姑娘，以前可不在这，在京城那是头牌，如今却流落至此。”
“流落，你是说流落？”
“我猜想的，不然像红姑娘，怎会来到沧浪镇？当初在京城双脂燕演出，那去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不能瞻仰到其芳容。每到红姑娘舞场，欲到双脂燕一定要提前半月预定坐席。光有钱，无身份的人是入不了门的。能坐在红菱池台边观赏的不是高官，就是武将，不是贵族，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一场演出的花销，够普通人家过活一年半载。”
“双脂燕，红菱池？”
“知晓双脂燕为什么起名双脂燕？双脂燕有两大倾国倾城舞姬，一个名为林盼儿，一个就是姬红菱。这即‘双’的来历。论姿色，皆飘飖若流风回雪，论才艺，琴棋书画，笛箫琵琶，皆样样造诣非凡。双脂燕内有专门给她俩修建的舞池台子，林盼儿的叫月盼池，姬红菱的叫红菱池，从这可窥见她身份的不一般。舞姬能做到这份上，羡煞人等。”
“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
“山外青山，楼外楼。姬红菱，有一舞，艳冠群芳，非林盼儿可比。”
“一舞，艳冠群芳？”
“不错，乃红菱浣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