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

   认识美仪之前,我是一个胖子。

  是结结实实地长肉,因为我从小爱吃。

  对于吃这个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本来,我享受纯粹的“吃”,各种食物在我眼里是一个整体,再千变万化的食物都拥有同一个概念:我知道这能吃,无所谓好坏,无所谓对错,只要下了肚,人生就很美好。简单来说,以前我对吃没有要求,或者根本没有审美标准。

  工作后,我这“吃”的爱好有了很大一个转变。那时网络流行把爱吃的人称为“吃货”,这一名词的出现让整个世界都以标榜自己是“吃货“为荣。我的同事就如此,本来每周的午餐,我可以顺顺当当地吃外卖,并且觉得很幸福。同事们则认为“吃货”对“吃”不能如此随便,每周他们都要拉上我四处寻找所谓的美食,尝试很多不同的餐厅。他们很挑剔,每周讨论“吃”的时间大概占了工作的四分之三,一条蒸不熟的鱼他们可以说一个下午;服务员上菜稍慢他们把脾气发得天大;他们很不屑每天中午吃盒饭,有时候约吃饭的地方就是平常叫外卖的餐厅,不过他们好像不察觉,反而觉得味道上了一个层次。有趣的是,网上风评很好而我觉得一般的,他们趋之若鹜;而那些人烟稀少味道精致的小馆子,他们却觉得没水准。渐渐地我也开始认同,甚至感激同事们让我懂得界定,毕竟我对“吃”从来不求一个讲究。现在我也是一个标准的“吃货”了:餐馆嘛,人必须多,网上广告必须足,价钱还不能太便宜,不然就低了一个档次。

  很快,在“吃”这一方面,我花了不少钱,而身上的肉,当然没有少长。老实说,对于林林总总的餐厅,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求饱,但求别人也认同,我觉得就完成了任务。

  美仪是我以前的同事,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的一个女孩子,在公司干了不够两个月就走了。刚来的时候同事们热情地邀请她加入吃饭的大军,她去了一两次就不去了,每天吃着简简单单的面条或者三文治。同事们背后说她清高,或者吝啬,不懂得吃的享受;我觉得她是烦了,她不喜欢一上班就和大家讨论午饭吃什么直到中午,然后浪费一堆时间在不怎么样的餐厅上。我和她话不多,吃饭时她也不怎么说话,偶尔笑笑。

  我觉得她的笑很美。

  美仪离职后,我才发现她没有留下任何网络上流行的通讯软件的昵称号码,留给人事部的电话,我尝试过也没有打通。

  其实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清楚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我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可能是在家看电影时喜欢吃薯片,脸上坑坑洼洼地长了痘痘。所以打不通美仪电话这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每天继续上班下班,吃饭玩电脑游戏。

  一个月后,公司搬了新地址,我在帮忙收拾的时候,找到了美仪的身份证复印件。其实我没有幻想过和她发展,甚至做朋友我也不敢奢望,但那复印件上美仪的样子像甜美的糖果一样吸引着我,我看看她家里地址,离公司新地址还不远。

  我悄悄把复印件放进口袋。

  挣扎了两个礼拜,某个周一下班我终于按照复印件上的地址到了美仪家附近。那复印件被我剪成卡片大小,并过了胶放在钱包里。

  地址很好找,我等在对面大楼的转角处。这样做很不妥,但我只是想知道她活得好不好,虽然我们不是朋友,甚至连认识都说不上,而我也实在没有勇气邀请她和我做朋友。

  我看到美仪了,她正从大厦里走出,看样子并不像下班回家,相反是外出。她不像赶时间,慢慢地走着。

  我知道这不道德,但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美仪的目的地是一家餐厅,那餐厅我去过,搬公司之后,这附近的饭馆都逃不过我们那一班“吃货”的法眼。这一家,据同事们的评价,可以给四星;我认同,毕竟快餐之类的我也喜欢。

  美仪独自走了进去叫餐,静静背对着我坐下。她吃饭很快,十分钟不到她就站起离开。我在角落目送她远去,然后走进餐厅来到她的位置上。她叫了一个普通的套餐,但桌上的食物基本一口没动,连可乐都是满满的一杯。我四下张望,服务员正忙,我拿起可乐,快步走出餐厅。

  吸管上有淡淡的口红印,我把吸管放进嘴里吮吸着,杯里的冰都融化了,可乐变得很淡很淡。

第一次之后,我上瘾了,我找到了比每天回家打电动更有意思的事。美仪应该是独居,她下班时间比我早,每天下班她都先回家放下手袋,换上舒服的运动鞋,然后外出吃饭。吃饭的地点也不太繁琐,都是附近的餐厅,轮流换着,她好像对上次的快餐店情有独钟,她从不叫外卖,每天都准时在下午六点半左右下楼。很多次,我在她离去后走进餐厅,她的胃口很小,但也不再一口不碰;有时候我趁她不留意也跟进去,找个角落坐下:这是最美好的时光了,我能边吃饭边看着美仪一口一口地喝着饮料。

  当然了,差不多每次我都能收集到她喝过的吸管。

  我心里很欣慰,美仪还是要吃东西的,并且她和我一样,喜欢吃快餐。

真正和美仪谈上话是在我开始跟踪她的一个月后。跟踪的时间长了,我胆子开始大,谨慎性也松懈了点。那天还是同一家快餐店,人不多,美仪笔直地走进点餐处,我忍不住跟在她后面。

  她点餐和我身边所有人都不同,基本上不用思索,也不看菜牌。在我看着她后脑勺想着她绝对记不起我是谁的时候,美仪突然转身。

  她整个人面对着我,我无法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因为有脸红的毛病,所以我猜我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美仪真的很漂亮,现在想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正面对着她。她还留着淡妆,皮肤很细很滑,嘴上的唇色和我家里几十根吸管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她看着我,像突然想起我是谁,用带点惊喜的语气说了一句“这么巧?”

  美仪说她把钱包忘在家里了,转身正想回去拿。之后我帮她付了钱,她居然邀我一起吃饭。

  美仪不像在公司时沉默,相反,她话挺多,问了公司其他同事的近况,问了我觉得哪里的餐厅好吃,问我晚上回家都干什么。那天我记得美仪咬薯条时细白的牙齿,我记得自己打翻了她的可乐,我很遗憾那天不能把她喝过的吸管带回去。

  我骗她说自己的家也在附近,她居然热情地说,那以后可以经常一起吃饭哦。

  她低下头说“有时自己一个吃饭挺孤单“时的表情,我恨不得拿相机拍下来。

  我把住了三年的旧公寓退了租,在美仪家附近找了一个不贵的小房子住下。一周大概两三次,我装作在她楼下和她偶遇,然后一起吃饭,我再送她回家。她总是问很多问题,很多都关于我和我的一班同事,我心里想,她还是挺有人情味的;而她自己,她不太提起,我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我也不敢问起她的私事。餐厅离她家近,每次她的话都说不完,后来她主动提出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吃饭,在我看来,那是让我跟她可以接触久一点的好机会。

我觉得美仪喜欢上我,是在我们开始一起吃饭的两星期后。

别笑,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甚至还回家照了好久的镜子。

现在很冷很冷了,美仪喜欢上我时才刚刚进入冬天。那天她问我喜不喜欢吃火锅。

我对任何食物都不抗拒。美仪提议说去市场买菜,上我家吃火锅。

我说我家没有电磁炉,连锅都没有一个。对,我从来不下厨,我也不懂得下厨。在我想着明天就去买一个的时候,美仪提议:

  “那去我家吧,我家有。”

我记得自己愣了很久,直到美仪摇着我问我在干什么。

去美仪家,那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去一个美女的家,和她一起吃火锅,天知道她心里还想不想我呆久一点,像所有电视剧一样。

美仪做事真的从不拖泥带水,她马上翘着呆呆的我的手臂走进市场。

  美仪的家不大,窗户也不太开明透气,饭厅、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因为她把一张很大的桌子放在客厅中间,上面是各种炉和调味料。

  美仪抱歉说地方浅窄,她用不好意思的语气说着自己平时很忙,没时间打理家务。

  是挺乱的,我对美仪家的布置有点意外,而且据我跟踪了一个月所知,她晚上基本不出去,她忙什么事情?不过这我可不敢说出口。那天我们在那张桌子上完成了火锅,美仪没有怎么吃,却一味地把锅里的各种食物捞到我碗里劝我多吃,那晚是我人生最饱的一顿晚饭吧。饭后她心满意足地收拾碗筷,却没有留我聊久一点的意思,我用了一下洗手间就走了。

  美仪的洗手间里有很多包装完好的医用器具,针筒、简易吸氧机、胶布,我没有问,美仪却和我说,她现在的工作是推销医疗用品。

下楼梯时,我才发现自己饱得走不动。

  我终于可以停止跟踪,光明正大地和美仪吃饭,而且我见她的次数日渐频密,也经常上她家里,她喜欢煮东西,总是煮一桌子的好菜让我吃,每次我都吃到撑着,而她只是喝点汤,饭菜基本不碰。她实在是喜欢火锅,隔三差五总有,很少青菜,全都是牛羊肉,还加上白饭和啤酒。我发现,美仪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女孩子,她有时候会在我公司楼下等我,说是自己下班早;她也经常问我喜欢吃什么,变换着花样做不同的饭菜让我吃。而且,她还经常想念我的同事们,她清楚记得他们每个人爱吃什么,以及身体有什么小毛病,让我叫他们多保重。

  我曾经鼓起勇气对美仪说我喜欢她,她很害羞,说自己也有一样的感觉,但刚换工作她想稳定下来再考虑。

  我觉得很满足,像我之前所说,我没有恋爱过,但我却感觉到,美仪对我是好的,是真心的。

  我真的满足了,况且她的厨艺确实一流,爱吃如我,在这段日子里称了几次体重,指针都绕一大个圈。慢慢地,同事间的饭局我也找借口不去了,一是因为餐厅里食物的味道比起美仪煮的确实是天和地的对比,二是因为要把肚子留着,美仪总是煮过多的饭菜,而每次我说吃不下,她都有种沮丧的表情。我不想让她有一丝难过。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这天美仪提议去我家看看。

  我心里又惊又喜,小房子里除了有独居男人一贯的脏乱以外,还有我过去收集她用过的吸管,电脑里还有偷拍她的照片,而且,还有一堆零食饮料。美仪不喜欢我有吃零食的习惯,她说那东西吃多了,有毒,让我只吃她煮的菜。那天,美仪对我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她东看看西看看。看到了那堆吸管,但似乎没有认出是什么。后来她提议帮我收拾,那堆吸管也让她当垃圾一样拿出去扔了。我虽然心疼,但却不敢说半个字。

  我和美仪发展得很顺利,夜晚我们会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她喜欢看恐怖片悬疑片,我,实话说我喜欢看综艺,但我顺着美仪。她喜欢看开膛破肚的画面,但又害怕,然后就会躲进我怀里。她非常喜欢大卫芬奇的《七宗罪》,没事她就会翻看。我是觉得不太舒服,尤其是开头那胖子让人活生生用食物塞死的一段。

  我的体重一直上升。认识美仪之前,我是一个七十多公斤的胖子;现在,我有八十多公斤了吧。

  美仪像也察觉到了,一个周末,她带我去体检,所幸是除了各种脂肪过高外,身体还算健康。站在体重秤上,我看着数字直跳到八十以上,心里吃了一惊,扭头看美仪,她居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并且说了句“想不到这么快。”

  我问她,她脸上的喜悦还没有退去,却提议我搬到她家里住,她说自己最近研究了减肥菜谱,为了我的健康,她不能让我再这样胖下去。我建议她搬到我家,她却死活不肯。

  于是下一个周末,我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就住到了美仪家。我心里想着,这是正式交往了,可是我和美仪还是分开房间睡,她煮的东西清淡了很多,甚至有时候一天三顿都是粥,里面连肉丁都没有。

  我有点不习惯,从前的大鱼大肉,现在每晚都饿得慌,有时候在下班的路上买了点零食偷藏在包里,夜里刚想吃,美仪总是及时敲响我的房门。后来每天回家,她都要搜我的包,确认里面没有食物。而她煮的饭菜,则一天比一天清淡,里面没有任何调味料,三文治里连沙拉酱也不放。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这天我在办公室晕倒了。

  醒了后,美仪坐在我旁边,她说是同事们在电话里找到紧急联络人,把她找来。我转过脸,同事们站着一排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们。

  那晚,大概是觉得自己最近太过分,她弄了火锅,我和她,两个人,像刚认识不久一样坐在她家的大桌子前,她胃口依然小,而我,实在是饿慌了,肉一碟又一碟扫进锅里,又扫进我肚子里。不知道是消化不好,还是肉不新鲜,还是我吃太多,当晚我又吐又泄,直把肠子里一丝肉都吐光拉光,身体才停止折腾。

  第二天,饭桌上是一碗粥和一小碟青菜,美仪说我可能肠胃炎,只能吃容易消化的东西。

  那一刻我有厌烦的感觉,但性格使然,我还是乖乖地把无味的粥囫囵吞下肚。


  自从我晕倒、同事们发现了我和美仪的关系之后,一段时间他们都把我当怪人看。我知道他们想什么,癞蛤蟆居然可以吃到天鹅肉,我做不到炫耀,只能默默地难为情。这天其中一个男同事拍拍我肩膀叫我晚上不要太辛苦,我望着他,他一脸贼笑。我脸红,我说别乱说,哪有。

  同事说,你看你最近整块脸都是菜色的,人也瘦了,晚上别让小女友给吸光了啊。

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啊。

  下午,我请了半天假跑了趟医院。体重下降到七十多。医生说我消化功能絮乱,胃道收缩。那些金属味道的浆糊状的东西,我在照胃镜时差点把它们吞下去。

  当晚,美仪做了什么我完全没兴趣,我红着脸鼓起勇气抱住她。

  我感觉到美仪身子一颤。

  然后她推开我,用命令的语气让我把饭吃下去。

  我扭头一看,桌子上是一条蒸鱼,白白的身子,没有多余的酱油的颜色。

  心里莫名起了一种抗拒的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饥饿会让人烦躁,还是对美仪的抗拒觉得难以接受。我弱弱地丢下一句,我很饿,我去吃点东西。

  美仪脸上闪过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她那美丽的脸一刹那变了个模样,但只是一刹那,瞬间,她的表情变成了沮丧。

  我在心里衡量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重要,还是汉堡薯条猪扒饭可乐炸鸡翅炒面牛肉丸糯米鸡肠粉比较重要。

  美仪的脸在我眼里渐渐变得模糊,我脑里想起了各种食物,想起我妈小时候煮的饭菜,想起和同事们一起去吃的各种佳肴,我想起上午上班在网上浏览过的美食的图片。

  我转身开门。

  美仪突然扑倒在我脚下,用力咬了我的脚踝。

  我吓了一大跳,低头看,她还没有松口,她的双眼向上瞪着我,那眼神很邪,像一只被货车压扁下半身的蜥蜴。

  在我意识到痛时,我弯腰用手把她推开;

不果;

她牙齿里像生出了爪,生生钳住我的脚;

我感觉她牙齿的力度更重了;

我抬脚,把她踢开去。

美仪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上,嘴里满是血,半是我的,半是被我踢伤了嘴角。

美仪开始哭,她嗡嗡地哭,神情很凄然。

我吓傻了,犹豫着是过去把她扶起,还是先料理我腿上的伤口。

美仪跪着,爬到我脚边,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想把门锁打开。

门居然上了锁。

我潜意识里想喊救命,事实上我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脚上一下被叮的痛;我全身紧绷的神经爆发,再次一脚把美仪踢开,然后扭头死命扯动门锁。

门还是纹丝不动。我转头看美仪,她手里拿着一管针筒,跌坐在地上。

来不及看她此刻的表情,我脑里的意识开始模糊。

认识美仪之前,我是一个胖子。

从头到尾,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现在我被五花大绑在那张每晚坐着吃饭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张熟悉的大桌子。

我全身赤裸,身上有某种淡淡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发着凉。

桌子上放着一锅滚烫的、香味四溢的汤,我用力嗅嗅,有花椒、八角、番茄、辣椒、还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身上被绑得酸痛,胃里被这浓烈的香味搞得发疯,我只能用力地呼吸,把这香味填进肚子。

我很饿。

网上说,“吃货”绝对是抱着“吃高于一切”的态度过人生,此刻我没法思考将会有什么事发生,身上每一个饿的意识全部打开,我眼里只有那锅汤。

美仪原来一直坐在我对面,只是汤底的蒸气把她盖住了一半。

美仪低着头,我脑里第一反应是报警,又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绑住。

我从来不知道她力气如此大。

美仪一语不发,她低头翻动着什么,然后把一叠纸仍在桌面。

那是我的体检报告。

“你自己去看医生了吗?”美仪问,语气里没有了那种我见犹怜,比我刚认识她时再多了点冷冰冰。

我的包被她扔在地上,里面的病历现在在她手里。

美仪站起来,我身体里有一种叫“紧张”的东西在骚动。她走进房里,乒乒乓乓一轮,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部手提电脑。那电脑我很熟悉,很多个晚上她都在电脑前看着什么,而我从来都不让碰她的电脑。

她把手提放我面前,打开了一个视频。

画面上是一个熙攘的中餐厅,满满的食客,每个人嘴里都塞满东西,没人说话,却是嘈杂的声音。画面停留在玻璃餐桌的一碟烤鸭上,接着镜头一转,进入到厨房,几个巨大的烤炉,里面火红红地烧着,一只只金灿灿的鸭子满身泛着油光,吊着旋转,有油从鸭子的尾部缓缓滴下。

画面上的烤鸭大大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咽了咽口水。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厨师,娴熟地把鸭子淋上滚油、去皮,然后是一个大大的特写:一张嘴把夹了鸭皮和佐料的饼放进口里。

美仪突然响起一个干呕的声音,她按了快进。

画面上接着出现一个养殖场,一个男人一手抓住一只鸭子提起,一手把一个四方的管子塞进鸭子的喉咙;鸭子的叫声变得含糊,扇动着翅膀挣扎。过程很快,男人扔下鸭子,又抓起另一只照办煮碗。

下一个镜头,一堆围在一起的鸭子,不动,蜷缩着,看不到脚看不到脖子,两眼突出。

至此,画面静止。美仪定定地看着屏幕。

我胃里有不适感,桌上锅底的鲜辣再次闯进鼻孔,很香。

“真恶心。”

我看着美仪,她的眼神从荧幕上聚焦到我身上:“非常恶心,像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美仪慢慢地继续说着:

  “那鸭子这样喂,是为了让它在短时间内快速增肥,全身都是脂肪,吃的人才会觉得味美。一只只鸭子,满身滴着油,烤得香脆,还加盐提味,那是一个香。”

她望着我:“你应该不陌生吧。”

我还真不知道,这种驰名烤鸭我吃过很多,但我不知道正宗不正宗,也没像美仪去了解这么多,有时候我觉得那葱和饼很多余,直接就把鸭皮连着鸭肉往嘴里塞。

美仪继续着:“我吃了一个月,刚开始是很鲜美,后来就厌了,腻得很。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会烦。那次准备的肉太多,后来我只好煮汤倒掉,用了我两个礼拜的时间。”

“现在我看见油腻的东西就想吐。”美仪说着,站起,往锅里加进更多的菜和佐料。

  她坐下,飞快地移动着鼠标。我眼前又出现画面,美仪把电脑捧着,放到我眼前。

  画面上是一群大笑着的中年男人,围坐一桌,不停地举杯。桌子中间是一锅冒着热气的汤。视频质量很差,镜头不停地晃动。

  那是一个包厢,不一会,有人牵进一头驴。

  桌上的人一阵欢呼。

  那群人对着驴指指点点,牵驴的人从桌上的锅里舀出一勺汤,朝驴子身上泼过去。

那驴发出一阵惨叫。美仪把电脑又往我眼前靠近了点,驴子尖利的嚎叫充斥着我的耳膜。

牵驴的人动作很快,他抽出一把匕首,往驴子身上泼了热水的地方一剜。

我闭上了眼睛。

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眼皮上一痛,美仪伸手去掐,我被迫重新把眼睛张开。画面上那驴子已倒在地上,地上桌上一片鲜血淋漓。那堆人正把筷子伸向桌上红彤彤的一碟。

画面于此静止。我胃里泛起凶猛的吐意,一侧头,酸臭的胃液从我嘴里汹涌而出。

“这叫’活叫驴’,先泼热水,再生剜烫过的驴肉,蘸着各种酱汁吃,这个不同烤鸭,图一个鲜。”美仪侧眼望望挂着口水鼻涕的我:“那是我以前的上司和同事,那顿饭我偷拍的,出差的时候他们教会我这种吃法。”美仪关掉电脑:“不过我不爱吃驴,也做不到割掉驴子的肉;刚刚喊最欢那胖子看到没?我吃了他两天。”

我脑里“嗡”的一声。

“不过实在是腥臭。我就在他家搭的炉子,用的也是他家的刀。后来他孩子老婆摸进来……”

吐意再一次涌了上来。

“我马上就把那死胖子的肉扔了,那小孩子才七岁,细皮嫩肉,还烫不得热水,一条胳膊的皮让我烫坏了,整层好皮肉掉下来,浪费啊,浪费……”

我晕了过去。

我被一阵剧痛弄醒。

睁眼看,美仪在为我擦拭全身,那刺痛是布料经过脚上的伤口时发出的。

我闻到复杂的味道,先是浅浅的一股泸州老窖的幽香,后来是某种油的味道;低头看,身上发亮。

让我出奇的是,饿的意识还是很强烈,甚至压过本应该出现的恐惧感。

美仪前前后后忙碌着,她一只手拿着一罐发出油香的物体,压着我的右肩借力。

好香,我舔了一下那罐东西。

美仪停了一停,然后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两眼发黑,耳际不断发出轰鸣。

我听到有锅勺响动,有热水的翻动,我闻到锅里被搅动的香味。

身上一阵痛。

那痛很奇怪,先是没有知觉,像被覆上了一层柔软的布;后来这布贴紧了皮肤,再连着皮肉往两边撕开;再就是滚烫地烧,那种烫还不会歇息,遇到点点风,就像把一个烧红的铁锅插进了皮肤。

还没意识到什么,另一种疼痛感袭来。这次是突然的,细腻的,从上而下的,与刚刚的滚烫不同,冰冷彻骨,像有小虫子搅动,又像在皮肤里被放进一条蟒,一口一口向里面咬。

还没清楚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我看见美仪手里拿着刀,刀尖上有一块肉,她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精致的小碟;她快速地把刀尖的肉放碟里蘸,再狼吞虎咽地把肉放进嘴里。

黑色,红色,酱油和血在美仪脸上纵横交错,她大口地嚼着,眼里放出精光。她变了一个人,她变了一只野兽,她不是那个每顿饭只吃一点点的女孩了。

美仪才是一个真正的“吃货”。

我勉力往下看,左乳的地方变得通红,像新生的皮,又像腐烂的肉,在这粉红色的肉中间,是一个凹进去的奇特的形状。

像寿司上的三文鱼腩。

美仪灌一口酒,又从锅里舀一勺热水,她把酒喷在我的右边胸腔,我正想看口大喊,一股滚烫在我胸前狠狠砸下。

我连喊都来不及,就又晕倒过去。

这美妙的晕倒只是两秒,下一秒,我又被一下金属插入的感觉弄醒。那刀很温婉,只是没入一点刀尖,然后娴熟地转圈,划出又一个三文鱼腩的形状。

我的肉掉落在美仪手上的小碟子里,溅出一点酱黑,美仪用食指按着那块肉,让它喝足了葱花和酱油的味道,然后低头把它送进嘴里;有看得见的肉末停留在美仪嘴角,她把它舔进去,像一只贪婪的幼兽,舍不得一切到手的食物。

我很想再晕过去,可是失败,说不清是什么在刺激着我,是这奇特的恐怖,还是那肉前所未有的香味。

我眼睁睁地看着美仪,她居然显露出烦厌的表情,她用手按按我身上;剧痛感已布满我全身,我感觉不到她的手指。

美仪扔下碟子和刀,负气地坐在我对面。

“你臭了。我煮了那么多天的东西让你除掉一点恶臭,本来我是想再吃一次填鸭的,可是你的身子没有结实的肉,全是脂肪,那样做出来的我不爱吃。想不到后来节食的方法还是不行,臭得发昏。”美仪斜靠在椅子上,大口灌进一口酒。“我最近找到了一个新的吃法,碰巧我爱喝酒,下一回得试试煎灌肠。”她又喝一口:“不过怎么让肠子里完全干净确实很棘手……告诉你,你公司以前坐我对面那男的,一直在约我,他说你配不上我呢,我现在倒觉得他说得对,你这一身肉看着就腻,下次煎灌肠的结结实实就好了。”我一愣,脑里浮起叫我保重身子的男同事的样子,他上健身房,腹肌隔着衣服就能看出来。

突然美仪像一个调皮的小孩,脸上露出了一丝娇媚的笑,牙缝里有深红色随着她的笑容在蜿蜒。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热汤。

好香,那奇特的香味,淡淡的,若隐若现。

身上已经不痛了,我没有了感觉,只是全身的皮都在紧绷,像有数千卷胶纸把我牢牢黏住,再同时被人用力撕开。

美仪手上又刺了一块我的肉,她用之前的手势把肉按在酱油里,然后送到我嘴边。

美仪像一个在哺乳的母亲,而我是她粉红色的、嫩嫩的婴儿;她漂亮的小嘴发出一下叫唤:

“来,啊~”

很香,很饿。

我记不得我有没有张大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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