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气炉子

憋气炉子

原创:薄海岚

住在楼上,最惬意的应该就是寒冷的冬天了。即使窗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屋里也是春天般的二十度。温暖如春,日夜恒温,舒适自如。可是,这样的冬天,在这份享受里,却总是觉得有些单调,似乎缺少了很多。

这样的冬天,想起那首古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天气晚来雪,能饮一杯无。”心里就会没来由地一动,因为那句“红泥小火炉”,心里便有一份暖融融的温情悄然在心底无声地泛起。围炉夜话的温馨场景,暖得我想哭。

那些年的冬天,最温暖的便是炕头了。风箱呼啦呼啦响起,炕烧热了,小小的锅屋里便在热炕的放暖中渐渐有了温度。兄弟姐妹挤在炕头上调侃打闹,父母的嗔怪里总是带着笑,那是冬天里最温暖的回忆。

然而,青壮年时期,是不能睡炕的,因为身体火力大,容易上火。冰冷的堂屋之夜,孩子们需要很长的时间暖被窝,一旦暖了,早上起床又会是很艰难的时刻。

蜂窝煤球炉子是令那些个冬天有了温度的取暖工具,然而,它的放热还是很微弱的,在空旷的堂屋里,并不能感觉到温度,而且因为没有排烟管,在冬天密闭的屋里也出了不少二氧化碳中毒的悲剧,令人心生畏惧。

上世纪九十年代,乡村里渐渐兴起了一种取暖炉——我们叫憋气炉子。最简易的版本便是那种炉体用厚厚的生铁铸成的圆锥台形状,直径三公分有余。复杂一点的便是它的排烟管,一节一节向上再向外连接而起,从窗口通向屋外。这种炉子烧的是煤块,非常易燃,引着了火,放一点木块呼呼的火光冒出,放上炭块盖上盖不久,熊熊的火焰便烧红了炉体,很快的,屋里便放暖如春了。

不知道古人的“红泥小火炉”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那“红”字、那“火炉”,总是让我想起那些个寒冷的日子里,家人团团围着烧红的憋气炉子,说说笑笑的那些个冬天的温暖。

憋气炉子不会有煤气中毒之忧,但是也得小心靠近,记得那时,衣服被烤上个洞也是经常有的事。如果夜里不起来添炭块,也是会熄火的,早晨屋里温度降下来,蜷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起床又会是在挣扎中。

冬天的早晨。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劈柴的声音,接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起在冰冷的堂屋里,然后是叮叮当当、哗哗啦啦清理憋气炉子废渣的声音。冷风四起,恨不得头都缩在被窝里,最后听到憋气炉子的火呼呼地响起,这才伸出头来,看到火光映红了父亲那张四方方圆润的面庞。待管子里也有了燃烧的热气冲撞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耳边便传来父亲的洪亮的声音:“快起床吃饭了,懒闺女!”

那些个冬天,兄妹四个数我最能赖床了,我总是他带笑数落的懒闺女。

那个老头的脾气,就像冬天的憋气炉子,特别易燃,一点就着,特别火暴,然而在他的闺女面前,他的火是总是很软很暖,热乎乎地惯着她的坏习惯。

结婚后,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在他单位乡企业办宿舍里套了一道围墙,窄小的院子里便是小小的家。屋前是塑料厂废弃的厂房,两层楼高,遮住阳光,每到冬天,屋子里便是阴冷逼人。好在离娘家不到二里路,大多时候都是在父母身边享受着现成的温暖,自己的家只是睡觉的地方,再加上正是热情似火的年轻时代,身边温暖有爱,也不觉得那个小屋子的寒冷有多难耐。

千禧之年,有了闺女。为人父母都是不舍得孩子受半点的委屈,夜里取暖再不能凑合,于是买了一个当时还算是比较高档的憋气炉子。炉体像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灶台,里面带有烤箱,抽烟的管子稍细,因为烧的是煤球,不用频繁添炭,日夜燃着,小小的卧室里起居便不那么困难了。

两千年的冬天特别冷,为了屋子密闭更好,先生在床外用厚厚的塑料纸又订了一层,觉得炉子有管道排气,安全没有问题。

他总是在炉子烤箱里放上地瓜、苹果,白天在娘家吃饭,晚上回到家里,还可以用尺子挖着软软的果肉或地瓜瓤给几个月大的闺女做夜宵。小小的屋子里只容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再加上一个憋气炉子,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烤红薯和苹果的馨香,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闺女小时候夜里睡眠很好,从没有淘人的时候,可是,就那个冬天的夜里,她却一反常态哭闹不止,换了尿布,拍了几次也不住声。我披衣坐起,想抱着她晃睡。可是,刚一坐起,就头晕恶心、胸闷难抑,放下孩子就一头栽下床前,不省人事。先生惊起,一把拉我不住,霎时间也感到头昏脑胀,几欲跌倒,幸亏屋子小,卧室门离床很近,仅一步之遥,机灵的他反应敏捷,跳下床一把拉开了门,屋外的冷风吹过,我们才渐渐清醒。

出门一看,那个夜里下了好大的雪,厚厚的积雪漫天盖地、悄然无声地笼盖四野,也堵住了那个憋气炉子的排烟管的出口,于是发生了煤气中毒的那惊心一幕。

两个人惊魂未定,觉得一家人真是万幸,幸在孩子。可能是孩子的感觉灵敏度高,最先有了反应,所以才会啼哭不止,若非如此,真是太危险了!他紧紧抱着胖闺女亲了又亲,连连说她是我们的福星。

那天回娘家,他再三嘱咐,不要告诉父母,免得担心。还有,他知道父亲的脾气。

终是憋不住,和母亲聊了夜里发生的惊险一幕。

下午回家,刚刚进屋,就听到院子里有声音,开门就见父亲骑着大金鹿的自行车匆匆赶来,他铁青着脸,二话不说,冲到窗户边就是一阵猛撕。封窗的塑料纸在他愤怒的动作中纷纷唰唰落地。撕完后就是一阵机关枪般的咆哮怒吼:“恁(你们)到底有多冷,窗户封这么严实?!恁这是要吓死我啊?!恁这是不想要我活了是吧?!……”

发完火后就跨上他的大金鹿自行车扬长而去,目瞪口呆的我们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

原来是母亲把夜里的事告诉了他,那个粗线条的父亲竟然吓到流泪。

“不是不让你告诉他们吗?你啊,肚子就是存不住一点事!”先生埋怨我。是的,那时年轻,还不知道在父母面前应该有所隐瞒。

后来,搬家到县城住楼了,那个憋气炉子便放在了娘家。每次回去,总是能够吃到母亲用它烤的热乎乎的地瓜,软软的甜甜的。

炉子还是那个炉子,可是母亲烤出来却是不一般的感觉,吃起来更香更甜。

父母健在,亲人安康,日子里自然都是香甜,所有的冬天都不会有凉寒。

后来,娘家——那个只能留在记忆里的山底村的村落也成了历史。娘家人也都住在社区上楼了。那个曾经在多年的寒冬中温暖相陪的憋气炉子也不知所去。那个暴脾气的父亲,也只能留在了我最最永恒的记忆里。

尘世间总是这样,万物有消有长,生命总是行色匆匆。也许所谓永恒,便是不能随时间消逝的无尽的爱和绵绵的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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