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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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省城回到东山的人用普通话叫我乡巴佬。他们说没到过省城,就永远是乡巴佬。他们嘲笑罗成嫂身上穿的家机布,嘲笑自先叔脚上的黑布鞋,嘲笑土灶、箩筐、粪箕、晒席。他们不讲客家话,不向神榜磕头,也不去祠堂敬祖。大家议论他们没规没矩,惟有我对他们刮目相看,动手操办了一桌酒菜,请他们给我讲省城见闻。

自负的嗓门七嘴八舌喧嚷我的耳朵:

“火根,省城有座电视塔,比天上飞的老鹰还高,每年元宵,会从塔里喷射出五颜六色的烟火,非常漂亮。”

“火根,省城的地全铺水泥,即便狂风暴雨,也可以穿皮鞋出门,脚上绝不会粘泥。”

“火根,只消朝绿色的汽车招手,给司机说一个地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诸如此类,说得我心驰神摇。

他们离开东山回省城打工,我眼巴巴地跟送到汽车站,恨不能长双翅膀随他们一起去。回到家,我断然告诉阿爸我要去省城闯荡。

阿爸还是反复弹那句老调:“阿哥已经出去了,你再跟着走,田谁种?猪谁喂?我和你阿妈老了,哪天死在屋下,没人收尸,你能安心?”

我懊恼比阿哥后出生,但出生顺序不是我能决定的。思前想后,我决定装疯迷窍,迫使他们送我去省城。

早先春分祭祖,我很积极,争着到祖先人坟头锄草培土。而这次躺在床上睡大觉,对祭祖不理不睬。因为他们告诉我,人死后就是一堆朽骨,每天拜一千次祖先人他们也不会保佑子孙。城里人不拜祖先,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不知比东山繁华多少亿倍。

然而阿爸却把我硬拉进祠堂。我铁心同他作对,族人三拜九叩,我却傻站在人群里不动。族长明达叔宣读祖训时,我又故意提高声量,说《谢氏族谱》和《祖训二十条》不能当饭吃,能记能诵有屁用!大家惊呆了。阿爸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找到一根荆条把我打出祠堂。

堂姐出嫁,要我同她赶场选购大红布料做嫁衣,我反而端起手臂奚落她说:“穿红颜色嫁人一辈子都是乡巴佬。”堂姐扳起手指头,说从杨氏祖婆到阿婆,谢家媳妇的嫁衣都是红颜色呀。我说:“所以你和她们都没有大富大贵。”她问道:“穿什么颜色嫁人才能大富大贵。”我正经八百道:“城里的妹子出嫁都穿白色,越白嫁得越好。”堂姐怒瞪我一眼道:“想死莫拉我垫背。”

明达叔已七十高龄,计划返回广东原乡,祭拜更久远的祖先,族人不仅纷纷表示支持,还踊跃给他凑路费。他来到我家,爸妈一下子拿出一千块钱的红包塞到他手里。我强烈表示反对。

“搞这些名堂有什么用?除了徒耗钱财,毫无用处。”

“乱讲,”阿爸瞪我一眼,“没有祖先哪有你?不懂感恩,怎配做人?”

“我做人是凭我自己的本事,与祖先人有什么关系?他们给过我一角钱吗?”

“逆子!”阿爸七窍生烟,要动手打我。明达叔制止了他,建议道:“成章,火根这些日子很不正常,还是送他到省城大医院去看一看,万一真的脑壳有问题,早治早好。”

想起我这些日子的表现,爸妈不由得担心起来,赶忙给阿哥打去电话,说我精神恍惚,让他带我到省城大医院去看医生。

第二天,一个办货的族人把我捎进省城。在路上,我得意地哼起小曲,庆幸自己摆脱了愚昧落后的东山,心想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城里,再不回去。


02


办货人把我捎到火车站广场。

火车站人潮汹涌,广场前的大道上,车水马龙,轰隆不绝,好像在放炮。城市的繁华令我心潮彭拜,我后悔来晚了,浪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

没等多久,有手拍打我的肩膀。我斜头一看,是个墨镜男。墨镜男上身穿件宽松的画有骷髅的T恤,下身是条破洞牛仔裤,剪个锅盖头,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粗如绳索。他勾拿起一个黑色牛皮手包,吊儿郎当的,像港片里收保护费的古惑仔,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他摘下墨镜,我才认出是阿哥。

“你是怎么回事?”阿哥用普通话先问我,听起来陌生又别扭,“爸妈在电话里说,你的脑袋出了问题?”

“我是——。”刚说两个字,他就用墨镜拦住我的嘴,截口道:“别讲客家话,要讲普通话。”

“但…我们…在…在家不都是讲…客…客家话的吗?”我用夹生的普通话发出疑问。

“这不是在家,”他说,“在省城说客家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乡巴佬吗?”

我恍然有醒。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嫌弃道:“穿得土里土气的,影响我的形象,先带你去换身衣服。”

我坐上他的面包车,沿途观览城市风光。电视里看得见摸不着的景物逼真地呈现在眼前,使我紧张又兴奋。

我看见了比老鹰飞得还要高的电视塔,下雨还可以穿皮鞋的四通八达的道路以及招手即停的绿色汽车,心想要是缩在东山不出来见世面,这辈子可就耽误了。

从商场出来,我穿得同阿哥一样酷毙。只是当我用普通话告诉他我要上屎缸时,他才嫌恶地瞪我一眼:“那叫卫生间!你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乡巴佬。”

在回他家的路上,我告诉他自己装疯卖傻才得以逃离东山,希望他把我留在身边,一起在省城发展。他说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与其烂在散发着酸腐味儿的东山,不如出来跟他搏个功成名就。

阿哥在省城的家装修考究,家具精美,看得我眼花缭乱。我顾盼客厅,试图找到写有祖先人神位的神榜,因为这是东山客家人家家户户必备的精神寄托。但一无所获。第一次踏进没有神榜的房屋还真有点不习惯,却让我十分羡慕阿哥,这说明他摆脱了东山的束缚,已获得彻底的自由。

忽从一间房出来一个往脸上敷面膜的女人。女人上身只穿胸罩,下身仅套条黑色花纹内裤。胸罩里波涛汹涌,沟深似海,暴露得无法无天。第一眼就让我面红耳赤,手心冒汗,害怕地偏过头去。

“我的员工和相好贝贝,”阿哥介绍道,“贝贝,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弟弟好!”她毫不介意穿着给我造成的压力,朝我打招呼。

“相好是什么意思?”我悄悄问阿哥。

“就是睡一张床。”

“睡一张床,不就是夫妻?”我鼓瞪起眼睛,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谁知贝贝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很新鲜的大笑。

我面红耳赤,难堪地问阿哥:“你结婚了怎么没告诉我和爸妈?”

“结狗屁婚!”阿哥附在我耳边邪笑道,“这叫同居。”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阿哥继续道:“不要大惊小怪,这在城里很正常。但你别告诉爸妈,他们要是知道,肯定捉我回去家法伺候。”

于是我提醒自己不要用东山的老眼光来看待同居这件事,否则永远是乡巴佬。


03


阿哥在一条热闹的街面上开了家快餐馆,卖炒饭、盖饭、面条、米线,早上也卖包子和油条。店里顾客盈门,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还有五个伙计给他打工。

阿哥是老板兼采购,贝贝负责柜台收银。但贝贝每天都穿得很暴露,只要动起来,胸口那两块肉就剧烈地颤动。来吃饭的男人没有不瞅她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分明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冲着她的胸来的。

我提醒贝贝,有坏人瞅她。没想到她莞尔一笑,说就是要让客人瞅。

“这就是我们店的客流密码。你哥哥给我买了一大柜子袒胸露背的衣服,我得每天不重样地穿。要是不穿,他还要扣我工资。”

我想到我和阿哥在家里,因天热光起上身,阿妈却投来严厉地目光,让我们赶紧穿上,说这样会亵渎家里的神明。不过这是在城里,如果不改变观念,今后还怎么跟阿哥混。

这时阿哥喊我进厨房,说我要在省里扎根就得工作,而他给我安排的岗位是做几道老家的特色菜,让店里的经营品种更丰富。

他给我系上围腰,吩咐做红烧酿豆腐。这是我的拿手菜,乡厨也没我做得好。我熟练地煎好豆腐,加汤水煮熟,用薯粉味料打好底,他顺势撒上葱花、香菜、胡椒粉,端起来嚷嚷道:“这是我们的新菜——夏威夷热豆腐——大家快来尝尝!”伙计们尝上一口,竖起拇指夸我做得好吃。于是阿哥吩咐赶紧写招贴正式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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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老板的弟弟是从美国回来的。”伙计们更加高看我。

我这辈子没去过夏威夷,却变成美国回来的厨子,还做出了夏威夷热豆腐,这不是在骗人吗?我拉住阿哥,说骗人是不是不妥。他反倒教训我说:“乡巴佬,这叫包装。要跟我混出个名堂,就按我说得做,别废话。”

接下来,我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做出里约热内卢烤火鸡、佛罗伦萨馅饼、日本名古屋荤寿司,而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分明就叫盐焗鸡、夹心糕、煎肉圆。夜里打烊,伙计们围着我,要我讲讲游历外国的见闻。我发誓从没出过国,他们却认为是谦虚。

伙计走后,贝贝挺起傲然的胸部来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对我说,她晓得我们兄弟俩是少数民族,根本不是什么广东人。

“我爱听粤语歌,你哥瞒不了我。听他同你们那边的人讲电话,根本不是粤语发音。广东人是有钱,但我也很喜欢少数民族。你们的衣服很好看。”

“我们不是少数民族,”我辩解道,“我们是汉族,客家人。”

“少数民族的男人很壮,”她好象没听懂我的话,“身上有那么一股子未开化的蛮劲。以前我读过一个上海女人写的书,她就喜欢同外国男人干那种事,我觉得少数民族的男人不比外国男人差,浑身充满了狮豹的野性。”

“我是客家人,不是少数民族。”

“客家族是个什么样的民族?你们泼水吗?你们举火把吗?你们住帐篷吗?你们围着篝火跳锅庄吗?”

“我们是从广东迁到东山的客家人!是汉族!”我再三强调。

然而她已在少数民族的幻想中不能自拔,絮絮叨叨问我以后是不是要生很多孩子?能不能过继一个给她卵巢早衰的姑妈?

“别扯这些没用的!”阿哥打住她道,“我要去打牌,你们要是没什么安排,就跟我一起去。”这才结束了我们的口水仗。

阿哥赌得很熟,像个老手。我记得小时候,他和邻居家的孩子下五子棋,输赢了几毛钱,结果被长辈发现后扭送祠堂,跪在祖先牌位下诵读祖训:“赌则贪耍,弃职倾破之由来也。子弟不嫖不赌,即弱添寿算,贫足衣食。”

我在他耳边回忆赌博被捉进祠堂的往事,问他是否还记得禁赌的祖训,谁知触到他的逆鳞。但见他勃然变色,倏地站起来,指着我破口大骂道:“乡巴佬,你要再给我提什么狗屁祖训,就给我滚回东山!”

还是贝贝拉走我,否则他的手已经扇到我脸上了。贝贝说她也反感阿哥赌钱,虽说赚了些钱,但充其量是个爆发户,一晚上就把赚到的全输出去了。

“让他赌,我带你出去玩。”贝贝说。她打了辆车,告诉司机一个地点,然后不停在副驾驶里补妆。在路上,司机不停地撇过头去瞅她,如果不是因为有我在,我想他早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把她吞到肚子里去了。

已经十一点,这时的东山早就沉入梦乡,而我仍夜游神般到处游荡。透过车窗,我看见一个酒鬼正在寻衅滋事,所有人都在围观看热闹,没有人帮助弱者。一个男人当街跪在女人面前求复合,难道他不懂男儿膝下有黄金?有人爬上高楼,吵闹着要跳下来,底下聚集的人挑唆他赶快跳,不跳就是孬种。难道他们不知道人命关天?祖训里被鄙夷被唾弃的情状,在这繁华的都市里俯仰皆是。我警告自己,若是觉得这些事情怪异,那就是老思想,火根呀,你要赶快转变过来,否则只能永远陷在落后的泥沼里受人嘲笑。

目的地到了,贝贝带我下车,拉我走进一座地下商城。

“里面是个美妙的花花世界。”贝贝对我说。我们在柔弱的灯光中摸索前进,不时遇到醉酒呕吐的人,哭笑不得的人,放飞自我的人。

最后她带我走进一个音乐劲爆的大厅,所有的人发疯似的摇头晃脑。贝贝问我蹦不蹦迪,我说不会蹦。她便让我到隔壁网吧上网等她,一股脑儿冲向沸腾的五彩斑斓的海洋。

网吧里烟雾缭绕,气味多样,鼻子很遭罪。我们村曾举办过电脑培训,教怎么打字,于是打开电脑后,我笨拙地敲起五笔字型。

左边座位里的人,十七八岁左右,双眼凹陷,瘦骨嶙峋,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嘴角里叼了根欲落的香烟,双手猛烈按动键盘拼命厮杀。厮杀完一局后,他发现我在打字,很奇怪地看着我,问我在干什么?

“我在打字。”

“来网吧打字,真是活久见。”他在烟灰缸里抖掉一截烟灰,关心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第一次上网?”

我老实地点头。

他笑着露出大黄牙,告诉我网不是这样上的,然后勾起我的脖子凑到他的屏幕上。

“我来给你开开窍。”紧接着用鼠标一通操作,屏幕上赫然出现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翘起嫩滑的屁股对我们浪笑。我啊地尖叫,捂住眼睛。

“没看过美女图片?”他继续问道。

我继续摇头。

“激情小电影、厕所偷拍看过吗?”

“没有。”我说。

“太落伍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平时怎么玩?”

“农忙下田干活,农闲走亲访友,逢年过节虔心祭祖。”

“祭祖?”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是…是写乡土小说的罢?”

“你…你们…不…不祭祖?”我以为说错了什么,期期艾艾道。

“我奶奶每年倒要去两三次寺庙。但我们年轻人不崇拜木石雕像。我们崇拜活人,比如电影明星、体育明星、选秀明星。你看我T恤上印的:TRT,现在最流行的韩国男团。”他扯起T恤给我看,忽然眼睛滴溜一转,胸闷气短般咳嗽几声,对我说道:“兄弟,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与你很投缘。本来想告诉你很多事情让你见见世面,但我已经一天没吃饭,饿得嘴都张不开。兄弟,不是我没钱,你可以到附近打听打听,认识我的人都会跟你说,那小子有钱,家里的车库比凡尔赛宫还要大,车库里横七竖八停得全是劳斯莱斯、保时捷、宝马、奔驰。但是兄弟,偏偏今天出门忘记带钱包,所以能先借我点钱出去吃个饭吗?你放心,我的秘书已经拿着我的钱包在路上,一顿饭功夫,连本带利还你,绝不会让你吃亏。”

祖训说:每有患急,先人后己。于是我借了他二十块钱去吃饭。

“谢谢你兄弟!”他抢过我手里的钱,马上离开座位,“对了兄弟,我有句金玉良言奉送,保你平安。如果你看到有老人摔倒在地,千万不要扶。”

“为什么?”

“他们要讹钱。”

“就算被讹,法官会还我公道。”

“法官会教你:不是你撞的,干嘛要扶!”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真打官司,你就准备倾家荡产吧,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切记切记。”

他前脚脚底抹油开了溜,后脚右边座位里的人就对我说:“你上当了。刚才那家伙为了自己玩,把家里的东西全卖光了,父母也气得半死。他就是个骗子,你被骗了。”

我心如刀割,不过很快就想通了。谁让我是乡巴佬呢?被骗就被骗吧,权当买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嘛。

我尿急去找厕所,来到走廊上,一个浓装艳抹,徐娘半老的女人突然上前勾住我的胳膊,朝我狐媚地挤了挤眼睛道:“帅哥,要洗头吗?”

“不要。”

“要按摩吗?”

“不要。”

忽又东张西望,附在我耳边轻声道:“随便摸,二十;吃黄瓜,五十;全套,一百五……。”说着拉起我的手朝她的沟里带,把我吓得拔腿就跑,一不留神,竟同贝贝撞个满怀。

此时的贝贝已醉成烂泥,神志不清,我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惊恐,赶紧带她回家。


04


我做了碗醒酒汤端给贝贝。贝贝喝完后,双手端起我的脸道:“火根弟弟,你对我真好。”

“你是我大嫂,咱们是一家人,应该的。”

“火根弟弟,你摸摸我的脸,是不是发烧了?”她拉过我的手触在她的脸颊上,吓得我像触了地雷,赶紧把手抽开。

她格格地笑起来,旋又捧起我的脸说:“火根弟弟,我嘴巴好热,你给我降降温。”猝不及防就亲到我的嘴巴上。

我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在她犹如狂风暴雨地疯狂攻势下沦陷了。清醒过来时,大错已经铸成,随后祖训木头般冒出脑海:“奸淫之人是禽兽也,羞辱祖宗莫此为甚。”顿时涕泗涟涟,追悔莫及。

我哽咽地对贝贝说:“你走吧!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她瞪大眼睛,好像听不懂。

“我对不起阿哥。”我哭丧着脸道,只觉得死一千次也难辞其咎。

她却完全不当回事,抚摸我的头发安慰道:“我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瞒他更不对,”我说,“纸包不住火。”

“我又不是她老婆,爱同谁睡觉就同谁睡,关他屁事。”

是啊,她和阿哥没有领证,并非夫妻,既然我和她已将生米煮成熟饭,何不向阿哥坦白,请他成全?不过,贝贝愿意嫁给我吗?那还用说,她已经把身子给了我,应该很乐意做我老婆才对。

我回忆起六礼的流程,打算拿出所有积蓄,置备一份厚礼上门拜见岳父母。对了,按照六礼,要填庚,我赶忙问她生辰八字。

“你什么时候出生?写给我,要精确到时分,要阴历不要阳历。给我阳历也行,我找通书换算过来。你要找人做媒,男女都行,我们一起去见你爸妈,报期、过礼、迎亲,仪式庄重而繁琐,我们要好好合计。”

“你要干啥?”

“明媒正娶呀。”

“你娶我?”

“我要担起男人的责任。”

“脑袋没毛病吧?”她又惊又笑,“睡过觉我就要做你老婆?想得真美。我还没有玩够呢,等玩够了,再考虑你这个老实人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内心饱受煎熬,无颜面对阿哥。精神恍惚之下,煎糊了好几份夏威夷热豆腐,被阿哥一顿臭骂。倒是贝贝,依旧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还不时跑到我身边挑逗我,让我死的心都有。

这天阿哥召集所有人到后院开会。他指向屋檐下堆砌的脏兮兮的油桶说:“从明天开始,改用这种油煎炒烹炸,个把月后,就给你们涨工资。”

“什么油能给我们涨工资?”伙计们很好奇。

“高科技产品,”阿哥得意洋洋道,“是从下水道的隔油池里面提取出来的。我们这条街好多餐馆都用它,他们的客人没我们多却赚得比我们多,我们也要与时俱进,不要再做老实生意。”

“这样做生意要遭报应的。”我小声提出异议。

阿哥大为光火,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乡巴佬,要是想在我这里做事,想赚大钱,最好闭嘴!”

“火根,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磨推鬼,只要有了钱,报应也得听我们的。”有伙计劝解我说。

为了不影响大家赚钱的情绪,阿哥让我回家闭门反思,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餐馆上班。

我无趣地回到家,倒头躺在床上。没过多久,一个责怪的声音说:“火根呀,你要是还放不下祖宗家法,可就永远是乡巴佬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又钻出来警示道:“火根呀,你要是丢掉了天理良心,为非作歹,与禽兽何异?”两个声音纠缠在一起大打出手,搞得我辗转反侧,脑袋都快要炸了。

反省到晚上,阿哥同贝贝回来了。他们打情骂俏进了卧室。透过没关好的门,我看见他们在床上缠绵悱恻。

顿时我醋意翻腾,强迫自己下定决心破旧向新。餐馆的钥匙摆在茶几上,于是我抓起钥匙,强迫自己今天晚上必须洗心革面。我风风火火跑到快餐店,咬牙切齿抬起卷帘门,径直奔向后院,开了桶地沟油,然后返回厨房倒进锅里,准备一鼓作气煎他个百八十份夏威夷热豆腐。只要完成这件事,我就能满足阿哥对我的期望,从此告别乡巴佬的愚昧落后。切好豆腐块后,魔鬼似的大笑,把它们一股脑地倒进油锅。

轰地,锅里冒火,油烟翻滚,从烟中跳出一头威风凛凛的麒麟。麒麟背上驮着一个耄耋老人。这老人身披蓑衣,鹤发童颜,发中长出比龙角尺寸稍小的犄角。老人柳条般细长的胡子衬得面容十分庄严,酷似阴曹地府的判官。老人朝我投来尖锐一瞥,吓得我瘫软在地。

“妖怪呀!妖怪!”我哭天抢地。

“畜生,连我都不认识,”老人抽响手中的鞭子,操起洪钟大吕似的嗓门教训我道:“我乃申伯,谢家的得姓始祖。火根,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定睛一看,老人的形貌果然同族谱里的申伯一模一样。我倍感惭愧,痛哭流涕,叩头不止道:“太太太太祖公,我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自以为是的畜生,谢家历代先祖积累的深刻教训,你一条也没读懂。给我滚回去,好好捧出《祖训二十条》来读一读,不要等到死后上不了咱们宝树堂的神榜,受不到香火,变成那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才来后悔!”

“但是,如果我不改变,就永远要做乡巴佬。”

申伯祖公拈须凝视着我,语重心长道:“你记住,固执同样是一种力量。”说完麒麟长啸一声,钻进烟雾里不见了。

“固执同样是一种力量。”我略有所悟,曾经遗失的浩然正气重新充满,指引我倒掉锅里还有屋檐下的所有地沟油。

最后我回到厨房,蘸起酱油在白壁上写下一条祖训:“诈刻者之破家,天理梏亡,子孙难以再振!”然后连夜打包行李,返回东山。

05


回到东山,恰逢明达叔朝拜广东原乡归来。

全村的人都来询问朝拜经历,他得意地拿出许多东西展示给大家:一个装满梅江水的玻璃瓶,一本签满原乡谢氏宗亲名字的记事簿,还有一大包象征客家人思乡的红豆树种子。他甚至依据族谱上的标示,找到东山开基始祖安昌公之父清扬公的螃蟹形坟地,并向当地宗亲求取一块清扬公的骸骨装进瓷坛带回东山。

雍正五年,弥留之际的安昌公留下遗愿,希望能从广东带回父亲的骸骨葬于东山,让后代子孙祭祀。不想这个遗愿被明达叔完成了。凭此义举,族人对他更加敬服,说来年修谱的时候,要辟专章记载他的事迹,万世流芳。

族人请来风水先生、礼生、吹鼓手,买光镇上所有的鞭炮、搬来能搬的所有桌椅,准备举行盛大的仪式安葬清扬公的骸骨。

在安葬仪式上,明达叔看见我,忙过来问道:“火根,你正常了?”

我抓耳挠腮,不好意思道:“正常了。”

明达叔说:“正常了就要出份力,我老了,将来祭祖还要靠你们年轻人。这次告慰安昌公的祭祀,就由你担任助祭吧!”

我受宠若惊。

举办完清扬公的安葬仪式,合族齐到安昌公的大墓前告慰。这位东山开基祖先在广东时一身赤贫,为了摆脱贫困,他与老婆背着两个麻袋从广东千里迢迢迁徙到东山。先是佃他人的地种了十年,后来攒够本钱,购置了自家的田地,日子逐渐富足并相继诞下七个儿子,分出七大房来。到晚年时,已是衣食无忧,族谱上说:“岁入田谷万石,东山巨族。”

然而他认为物质财富是过眼云烟,只有精神财富才能永恒传承,于是秉烛写了十二条教训传给后代,作为兴家立业之本。

供桌上已摆好雄鸡肉、刀头肉、酒樽果品、香蜡纸钱。我帮明达叔用竹竿挂起安昌公的画像。明达叔手持祭文面对族人,打开洪亮的嗓音宣读道:祭祀孙就位,陪祀孙就位,序立,排班,恭东山开基始祖安昌公墓前鞠躬,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再跪,四叩首,五叩首,六叩首,助祭传香。

然而手捧三炷香的我一动不动。明达叔侧过脸来,轻声提醒我说:“火根,传香。”

我指向天空。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一个洁白的椭圆形云彩,把一轮淡而圆的还没有落下去的月亮围在中间。云彩是眼眶,蓝天是眼白,月亮是眸子。明达叔笑着对我说:“那也许就是安昌公的眼睛,他在看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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