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A

        --PIXIU小品文


   哈代,英国诗人、小说家。他一生写下《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卡斯特桥市市长》《远离尘嚣》等一系悲剧小说,因而被誉为“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

  哈代还是英国乡土文学的代表。《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他带着对童年和故乡的回忆,用隐含着乡愁的笔触,将乡间的故事、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他的作品成为资本主义工业化侵蚀之下,英国乡村传统土崩瓦解的一个典型缩影。因此,要了解英国的乡土文学,哈代是绕不开的一位作家。这正如我们想了解中国的乡土文学,就一定要读读鲁迅的《故乡》、沈丛文的《边城》一样。

  哈代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德伯家的苔丝》是我最喜爱的小说之一,我已看过多遍,仍爱不释手,每读一次都让人伤心悲愤,禁不住要问:到底是谁毁了美丽善良的苔丝?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有这样的疑问。

  下面,让我们随着哈代的文字,一起走进古老的威塞斯克,共同感受发生在英国的乡土田园里的一场爱情悲剧。

      (一)马勒村的少女

  5月后半月,傍晚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正从沙氏屯朝着布蕾谷的马勒村,徒步归来。他那两条腿,走起路来,老摇晃不稳,或多或少地往左边歪。这个样子,表面似乎他的腿脚有毛病,不如说他又喝了不少酒。他的胳膊上挎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鸡蛋篮子,头上帽子的绒毛蓬松凌乱,摘帽时帽檐上大拇指经常接触的地方,还磨掉了一块儿。他是一个乡下小贩子,名叫约翰·德北,他家就住在马勒村。

  迎面过来一位骑着马哼着小调的老牧师。牧师犹豫了一下,告诉他一件事。“德北,你也许不知道,你是德伯氏的嫡传子孙。我的意思是说,你有贵族的血统。你们家的始祖叫裴根·德伯,他曾是威廉国王手下的12个武士之一。从前,你们的家族很繁盛,地位也很显赫,如今已经衰败了。我考查郡里各家的谱系,预备编地方志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在英格兰,像你们这样高贵的家族,简直找不出第二家。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没有多大用处的陈年旧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我以为你对这事知道一些呢!看来,往后我该叫你约翰爵士才对。”

  牧师打马走了,约翰·德北大为得意。这时,正好路边过来一位瘦弱的穷小伙子,他马上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他吩咐道:“听好了。第一、快到村里走一趟,帮俺叫一辆马车来,接俺回家,顺便让酒店给俺捎一瓶甜酒过来,钱记在俺的帐上就可以啦。第二、把俺的空篮子送回家,告诉俺太太做一桌好饭菜,等着俺回家,俺有好事要告诉她。第三、俺还想坐着马车,去视察视察村边妇女们的游行队伍,现在五朔节的庆祝活动正热闹着。喂,小子,不要再说什么啦,快按俺的吩咐去办。实话告诉你吧,俺是贵族的后代。”

  见小伙子半信半疑,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把从没多过的先令,掏出一个来。“小子,这个给你吧,辛苦一趟!”

  小伙子马上变了态度,拿了钱而去。约翰·德北就势倒在路边的草坡上,仰卧等候。夕阳下,野草青青,雏菊开的正盛,四处泛着一层光晕。

  五朔节是英国乡间的一种古老的风俗,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每年的5月,女子们会穿上洁白的连衣裙,结队游行,然后来到村边的草地上,围着提前竖好的“五朔柱”跳舞联欢,还要选出五朔皇后。

  德北经过游行的队伍时,在马车上摇晃着醉酒的身子,吟唱着他的祖先是贵族武士的赞歌,身子一仰一俯,声音悦耳可笑。村人见了这情形,一齐窃笑,只有那个叫苔丝的是个例外,因为苔丝就是德北的女儿。

  看到父亲在众人面前出丑,她慌忙解释说:“这没有别的,他就是累了。我们家的马今儿休息,所以他顺路找别人把他捎回家。”

  “苔丝,你还装糊涂哪。”她的同伴说,“他那是赶完了集,卖完了货,又喝了个不亦乐乎……哈哈哈!”

  红晕一下子窜到了苔丝的脖子根,脸上热辣辣的,既而她的眼圈也湿了,头也抬不起来了。庆幸的是,她父亲的马车没有停下来,穿过绿野,向村中归去。

  野外的跳舞开始了。队员里没有男人,只是女的和女的对舞,因为男人们还在庄稼地里干活儿,过一会儿收了工才能参加联欢庆祝。舞场边,有一些路人在旁观。

  这时,出现了3个小伙子,他们是路过布蕾谷的外地人。两位哥哥,一位是副牧师的打扮,另一位是大学生的样子,年龄最小的弟弟带着一种无拘无束、不郞不秀的神气。老大和老二,显然是不想在此驻足观望一分钟的,而老三看到这群没有男舞伴的姑娘,就想进去凑个热闹。

  “跟一群乡下的毛丫头跳舞!你不怕有人看见吗?”两位哥哥嘀咕着。很明显,他们是城里有身份和地位人家的子弟。

  “不要担心,你们先走,我几分钟就追上来。”说着,他推开了树篱的栅栏门。他的名字叫安玑·克莱,20岁。

  在一片洁白的连衣裙姑娘中,克莱一眼就看到了苔丝。她只有16岁,却长得丰韵端庄,惹人喜爱。那细腰的连衣裙,像扎在一束亭亭玉立的发着淡紫的马兰花上,在夕阳里散发着一股迷人的气息。苔丝马上感到了克莱的心意,默默地等着他过来,邀她一起跳舞。然而,另一个大胆泼辣的姑娘主动抢上前,一把揽住了这个陌生青年的手臂。那天晚上,她独占上风,成了舞会上头一个享受到男舞伴的姑娘。别人都在嫉妒她,苔丝也一样。

  克莱的哥哥们已经走到远处的小山顶,马上要翻过山头了,他们大声向舞场这边喊着。“克-莱-,快走吧,不要再跳啦!太阳马上落山了,我们还要赶路。”

  克莱不得不怀着遗憾离开。走了不远,他回头再次瞅了一眼他最想邀请跳舞的那个姑娘。只见苔丝站在树篱边,目视着他,然后低下了头。

  晚风轻轻的,吹过她的秀发,黄昏的金光照在她身上,苔丝自己也不知道,今天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难受?也许是因为父亲在村邻面前出丑让她感到丢人,也许是因为那个没能跳成舞的、英俊的小伙子……等三位外地青年不见了,苔丝怀着一阵怅惘向家走去,今晚她不想跳舞了。

  至此,小说的两位主人公苔丝和克莱结下一面之缘,将来他们还会见面吗?会的。但正是因为这次看视无意的巧遇,却让苔丝的人生从此坠入说不尽的深渊。在此,我们先按下不表。

  村边,一个草房里,蜡烛一支,光线昏暗,一个摇篮发出有规律的噶达噶达声,屋内凄凉冷落。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地上洗衣服,她时不时地用脚推一下身边的摇篮。她就是苔丝的母亲昭安·德北。

  苔丝看到家里的一切,刚才在野外过节的气氛顿时消失,一丝悲凉涌上心头。她觉得问心有愧,因为她没能帮母亲料理家务,光顾一个人在外面开心了。

  昭安·德北马上迎上来,说:“好闺女,俺等你有一阵子啦!快来照顾弟弟妹妹们,俺要去酒馆把你父亲找回来。让他养好神,今晚12:00还要起身带着蜂箱去赶集。宝贝,你没听说吗?俺们家是贵族的骨肉,这档子事能带来一大堆好处!先不说啦,这消息一传出去,保准会有一大帮子跟咱们一样的贵人,坐着马车,上这儿来拜望咱们!俺的乖女儿,俺刚查了一下《命书大全》,你要当阔太太啦!”

  这是一个贫穷破败、得过且过的家庭。德北夫妇生了大大小小7个孩子,苔丝是长女,16岁,最小的还不满1岁。刚才,德北太太就是一边洗衣服,一边照顾摇篮里的孩子的。德北先生不事农田,平时靠贩卖点小商小货养家糊口,嗜酒酗酒,又害有心脏病。按农村人的说法,他属于那种好吃懒做的赖骨头。德北太太头脑简单,对丈夫的缺点一概闭目不问,像活在初恋那会儿一样。苔丝受过初等教育,从小聪明能干,常外出替人播种收割,当织工和挤奶工,赚点钱回家。她是家里的顶梁柱。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有苔丝独挡一面,这个家像一只风雨飘摇的破船,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

  母亲刚走,苔丝就忙碌起来,等她把小弟弟和小妹妹们安顿上床睡觉后,已经很晚了。见母亲还没回来,她有些着急,于是派9岁的弟弟亚伯拉罕出去找父母,没想到这等于又添了一个要找回来的人。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见人影?”苔丝锁好门,迅速向村头的小酒馆而去,一边走,一边生气。“什么贵族的高贵血统、武士的嫡传后代!也不看看光景过成啥样子,还谈这些没用的东西?”

  然而,这个好消息,在苔丝的父母眼里却是意义非凡又神圣伟大的。此刻,在村头昏暗的小酒馆里,德北先生喝得晕晕糊糊,兴奋不已,正向围坐在他身边的几个酒鬼,炫耀着自己的家世。德北太太也是兴奋无比。夫妻俩个东唱西合,神气活现,宛如一对皇亲国戚般高贵。他们端坐在烟酒气里,脸上的荣光比酒馆的灯光还要发亮。

  “他爹,俺们的日子就要翻身了。听俺说,此刻俺有了一个了不起的高招,本想回家告诉你,现在俺也不藏着别人啦!俺的这步棋是想让苔丝去攀亲。听说山后的纯瑞脊,有一位德伯老太太,阔的很,俺想她一定和俺们是本家。同是一家骨肉,如今俺们的日子过得这么难,他们不应该坐视不管。听俺说,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们有能力为苔丝找份工作,或者依俺们女儿的脸蛋儿,嫁一个体面的人家,她就成阔太太啦。俺相信,那老太太一见到苔丝,一定会对她有份意思。”

  昭安·德北正兴奋地规划着下一步的行动,9岁的亚伯拉罕来了。这位爱慕虚荣的母亲一把拉过儿子,说:“快坐下来,宝贝!听俺说,你姐姐要攀上一门高亲,做阔太太啦!她会有大别墅住,你也会有大马车坐了。真是的,这孩子,不要疑神疑鬼的,老用那种眼神瞅着妈妈……。”

  一位酒鬼在旁提醒说:“今儿在区上游行那会儿,俺就想,苔丝那孩子真是个怪有意思的好姑娘!不过,太太,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发青的麦芽撒到地里!”

  德北先生似乎是清醒冷静的。“是的,那样做不行!俺可不想让女儿低三下四去求人。”他的理由却又是可笑的。“因为俺是德伯家的正根,应该由她们来主动拜访俺,而不是俺家上门去求他们。”

  突然,苔丝出现,满脸怒气。她的父母马上闭了口,迅速随女儿走出酒馆,到家时已是深夜。

  快12:00时,德北太太劝说起女儿来。“家里的蜂箱明早一定要送到卡斯特桥的集市卖掉,不能再拖了,这已经是秋天最后的时节。如果捱到下周的赶集日,有谁还会要?孩子,你爹喝多了酒,现在去不了啦,咋办呢?对啦,苔丝,俺想起来啦,村里不是有许多的小伙子特别想和你跳舞吗,快想想有谁肯去?”

  “妈妈,不能这么办!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有多害臊。”说完,苔丝决定亲自驾车去赶集。出于安全考虑,由弟弟亚伯拉罕陪同。

  是夜,一辆载着蜂箱的马车,连夜向集市赶去。一开始,姐弟俩心疼家里的老马,跟在车旁步行,后来苔丝见弟弟走的累了,就让他上了车。再后来,她也上了车。他们睡着了,车上的油灯燃尽熄灭,也不知道。山里起了大雾,老马载着两个半昏半睡的孩子和一车蜂箱,一颠一颤,在黑暗里行进。

  突然,一声巨响,对面顺山坡下来一辆邮车,撞过来,车辕直接插入苔丝家的老马的肚子上,躲闪已经来不及。因为她们的马车没有亮灯,雾大,看不清,对方下坡的速度又很快,这就是出车祸的原因。

  老马死亡,家里唯一的财产损失。德北夫妇没有责备女儿,也不把它当一回事。苔丝却把自己当成了女凶手,觉得责任全在自己。没有马作劳力,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数天后,苔丝带着一份不情愿出了门。她依父母的计划,到纯瑞脊认本家。

  苔丝出门前,昭安·德北忙了一个早晨,亲自为女儿梳洗打扮,让她放开平时盘着的长发,换上最好的一身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希望她不会空手归来。

  然而,她哪里知道,纯瑞脊的德伯家并非是她们的本家。原是外地一个商人发了财,花钱买了德伯家的姓氏,迁到本地的。也就是说,这是个冒牌的贵族,一个暴发户改了姓氏而已。德伯先生已经去世有几年,德伯太太是一个瞎子,他们的儿子叫亚雷·德伯。他是一个23岁的纨绔子弟,不务正业,四处胡混,沾花惹草,任意放荡。

  苔丝一见到亚雷,就感觉不对劲儿。虽然对方对这个本家妹妹如此的优待关怀体贴,苔丝还是怀着隐隐的恐惧,急忙回了家。然而,对亚雷来说,这不赐是“天上突然掉下个林妹妹来”,这么纯朴迷人标致的美人,怎么能放过?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一个月后,苔丝当了德伯家的养鸡工。她完全是出于为家庭着想和弥补先前害死老马的补过心理干这份工作的。亚雷从中使了手脚,才想办法把苔丝骗来。

  数月后的一天清晨,苔丝哭着逃回家。因为她怀孕了,被“本家哥哥”花言巧语奸污。她只有16岁。

  从此,那个纯真烂漫的苔丝不见了。她整天躲在家,不敢出门,村人们议论纷纷。她的母亲并不为耻,反而劝说女儿应该想法做亚雷夫人,苔丝不从。这时,昭安·德北,那一位头脑简单、爱慕虚荣、提出认本家这个主意的母亲,似乎悟出一个道理来。“唉!女儿出门前,俺应该提前打听打听德伯老太太,看看她们一家到底是些什么人才对!”

  苔丝的父亲没有言语,只有叹息,去小酒馆的次数更加勤了。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依旧快乐的快乐,打闹的打闹,因为他们的年龄实在是太小,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明白姐姐犯下的耻辱。

  几个月来,苔丝白天躲在家,只有夜晚才属于她。到那个时候,她才敢出门透透气。当她走进那熟悉的树林,当她闻到草丛里的花香,当她惊醒树丛里安卧着的小兔子,当月光穿过树林和浓雾变得朦胧轻渺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她喜欢这暗黑的夜,夜让她觉得得到了安全和保护。然而,她的肚子却一天一天大起来,鸟儿们、树枝们、小兔子们、天上的月,你们又怎能知道苔丝心中的忧伤?

      (二)上帝的孩子

  一年后的秋天,马勒村,中午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麦野,苔丝和村人们一起在地里忙着收割庄稼。她比别人干的更多,捆麦装车比别人更快,一刻也不休息。这个姑娘认为,唯有繁重的劳动才能让她把自己曾经犯下的耻辱全部埋葬。

   中午11:00快到了,她时不时地向山那头张望。小弟弟和小妹妹们带着饭盒来了,同时报着一个小包裹,包裹里就是苔丝的孩子,那个身体瘦弱、出生只有几个月的男婴。她扯开衣衫给孩子喂奶时,有女友给苔丝递过一杯热茶来。“苔丝,快歇歇身子。”男人们自觉地转身走到麦垛后边,背对着这位不幸的年轻的少女,叹了一声,抽起了烟,然后大家默默地围坐在野外,开始就餐。

  秋风吹过布蕾谷,这片乡间的土地是如此的寂静纯朴,满眼的金黄向远方延伸,仿佛这里从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然而,只有苔丝一个人在想,秋天人们收获的是谷物,而她自己收获的是不幸和恶果。生活还要继续,过去的已经过去,此时她已经不在乎人们如何去评说,因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孱弱的婴儿身上。

  一天傍晚,苔丝的孩子病了,病的很重,可能随时死去。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没有做过洗礼的孩子,死后是上不了天堂的。”她正要急慌慌跑出家门,请牧师来家里给孩子作洗礼。约翰·德北拦住了女儿,“你已经为俺们的祖先丢够了脸,难道还要……这样的孩子,牧师是不能来作洗礼的,你不是不知道!”说完,把家门锁起来,以防女儿不听话。

  午夜12:00,孩子变得奄奄一息,马上要死去,怎么办?无论苔丝用多么热烈的狂吻、多么哀求的眼泪、多么急切地呼唤,都无法挽回局面。最后,她怀着绝望,把几个小弟弟、小妹妹叫醒,围在一起,照牧师日常的样子,端着水盆给她的孩子洒了圣水,然后领着半醒半睡、不完全明白此番举动的意义所在的弟妹一字一句作祷告。刚完成这一切,那可怜的孩子就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对这个小生命来说,这几个月就是他的一生。他不知道世间还有叫做岁月、时光、幸福、痛苦等东西,就结束了生命。

  第二天,苔丝来到教堂。“牧师先生,假如我请您来家里给我的孩子做洗礼,您会同意吗?”牧师答:“我是不能给他作洗礼的。”

  苔丝又问:“那么,如果我按您的方式在家里给他做洗礼,上帝能接纳他吗?”牧师迟疑了片刻说:“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

  苔丝急了,追迫着问:“先生,如果上帝不接纳他,那么我就不喜欢你了,我以后再不上你的教堂了。”牧师先是犹豫,后来坚定地说:“嗯,会,会接纳他的。你做洗礼,和我做洗礼是一样的,一样的。”

  苔丝再问:“他可以葬在教区的墓地里吗?”牧师答:“你的孩子不能葬在教区的墓地里。”因为他知道,按教会的规矩,私生子只能和那些流浪汉、罪犯一样,葬在教区墓地的外边。

  苔丝反问:“上帝既然是慈悲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可怜的母亲的请求?上帝既然是宽容的,为什么不放过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并没有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全是我自己的罪过。”

  当夜,四外黑乎乎的,有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小纸箱,偷偷来到教区墓地的旁边。她挖了一个小坑,把纸箱葬下,然后在坟头竖起一个用树枝绑好的小十字架,还插了一些野花,然后迅速离开。这个人影就是失去了孩子的苔丝。这个墓地,是她好几天前就已经选了好的。

  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流泪,也不再悲痛,反而是欣喜和满足的。因为她相信,上帝已经接纳了她的孩子。

    (三)塔布篱牛奶厂的爱情

  3-4年后,塔布篱牛奶厂,20岁的苔丝在这里作了一名挤奶工。奶厂位于芙仑谷,离苔丝的家乡要坐一天的马车才能到。她选择这么远的地方做工,一来是为了谋生,赚钱支助家里。二来是为了躲避熟人,不唤起她的过去的经历。现在,她只想静静地找一份工作,远离熟人。

  牛奶厂由一对中年夫妇经营,他们对苔丝非常满意,觉得这个姑娘聪明又能吃苦,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做,手勤眼快,简直就是他们最好的助手。一些牛不愿意让生人挤奶,到了苔丝手里都变得温顺听话了。与其它工人比起来,老板夫妇对苔丝更加体贴放心,因而苔丝也觉得回到了以前那些充满阳光雨露的日子里,毕竟在这么远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当天,苔丝就在奶厂发现了熟人。其实,也不算是熟人。他就是克莱,那个几年前曾经在五朔节时路过马勒村的青年,那个曾经后悔没能和苔丝跳成舞的小伙子。虽然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苔丝很快就认出了他,克莱却没有认出苔丝。

  克莱今年26岁,他刚在别处学完养羊的技术,如今又来学习养牛的经验,准备呆半年时间。克莱出生于一个有教养的牧师家庭。他的父亲老克莱是位心性直爽的牧师,人很和善单纯。克莱的大哥刚当了邻郡的教区副牧师,他的二哥在大学做研究学者,将来也准备从事牧师的职业。克莱的父亲想让小儿子也走这条路,但克莱无此想法。他思想开明进步,易激动,不完全认可宗教;他心怀理想,不愿意依靠父母,想自己独立开创一番事业,计划将来在国内或者殖民地开办一个农场。眼下,就是为此目的来塔布篱考察学习的。此外,家里已经为他物色好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对方单等着他同意。这就是克莱家的情况。

  渐渐地,克莱在有意接近苔丝,苔丝也感到了这一点。凌晨3:00-4:00,天还没有亮,等苔丝来到牛棚时,发现清理奶场、搅黄油的准备工作,克莱已经悄悄替她干好。午后,当苔丝准备为自己最愿意挤的几头牛挤奶时,发现它们已经自动聚成了一堆儿,这分明是克莱特意做好的。晚上,等大家入睡后,克莱坐在宿舍的栅栏边,弹起了坚琴。天黑沉沉的,鸟儿安歇,虫儿幽鸣,繁星满天,草香味随着晚风飘忽而至。在这宁静优美、万物安歇的暮夜里,克莱的琴声是如此的迷人悠远美妙,听得苔丝无法入睡,心里如那闷热的夏风一样丝丝躁动起来。她知道,克莱为什么睡不着觉,又在为谁而歌?她一遍一遍地回想着他们当初在五朔节的野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还有近来他对她的示好。假如没有那件事,该有多好!……想到那个毁了她的可恶的男人,泪水打湿了苔丝的梦。

  克莱爱上了苔丝,也想起了苔丝就是数年前没能跳上舞的那个姑娘。如今,他们在这里再次相遇,难道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经过近一时期的观察,他发现苔丝会种地会收割,会养牛挤奶,会养鸡养鸭,聪明干练,将来办农场,苔丝就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最理想的贤妻。她又是如此的温情纯朴,外貌自然不必多说,比世上的任何姑娘都要美,如月神似天仙。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苔丝对克莱也生出敬佩钦慕之心,觉得他知识渊博,思想进步,又有主解。假如没有那种事,他正是自己将来应该选择的人。在一种不能抵抗的力量之下,二人不知不觉彼此吸引,渐渐往一块相凑,恰如一条山谷里的两道溪水,势必要合流。

  有一天,苔丝担心的事发生了。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克莱突然跑来,跪倒在苔丝面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苔丝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又是苦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实话,苔丝虽是一个农村姑娘,但她就想嫁一个像克莱这样有理想有文化有志气的青年。可是,可是……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过去!她含着眼泪说了这样的话:“请您原谅,我不会嫁人的。”

  过几天,克莱又来了,像着了魔一般苦苦哀求。苔丝又狠心地拒绝了他。“您爱我,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有办法答应你。我是为了你好,考虑你的前程,我不能答应你。”

  越是受到拒绝,克莱就爱的越深。这样的状态持续的越久,苔丝心里就越挣扎的厉害。她常常痛恨自己的过去,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下生在这世上,却不能接受这份难得的幸福。

  在宿舍里,与苔丝同住的还有3个农村姑娘。她们和苔丝一样,都是外乡来的女工。她们也都想嫁给克莱这样的上等青年。每到夜晚,她们一边挤在窗前,偷偷瞅着窗外,一边指手划脚。

  莱蒂说:“克莱是我的。这个绅士的儿子眼看就要结束学习,到外国去种大片的农场了,我可不想放过他。”

  玛琳说:“我比你来这里早,他应该属于我。”

  伊茨·秀特说:“你们谁也别争了,人家克莱爱的不是我们,他喜欢的人是苔丝。”

  听到同伴们这样说,假装已经入睡的苔丝,心里更加痛苦。她知道只要自己稍有松口,便可得到这份幸福,可她不能这么做。

  一天早晨,搅黄油的机器出了问题,一直空转却搅不出黄油来,无疑牛奶厂要受一笔损失。于是老板克里克先生想起了那个古老的谣传,提醒说:“按我们乡间的传说,黄油搅不出来,我想,一定是我们的奶工中有人相爱了。”

  不久,克莱回了一趟家,很快又返回奶厂。他就是为了苔丝而回家的。虽然没有完全说服父母,但他拒绝了父母安排好的婚姻,决定在结束奶场的学习之前,尽快与苔丝结婚。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苔丝。

  二人不断地相会,在朦胧的晨光里,在紫罗兰色的黎明时分,在沉静美好的黄昏里,在平坦如茵的草地上,在牛棚里,在小河边,在清风明月下,在一切可以见面的机会里。

  大半年过去了,克莱的学习期眼看就要结束了,他终于发起了最后的哀求:“苔丝,快答应嫁给我吧,然后我们一起去经营农场。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没跟别人订婚,为什么不能做我的妻子,难道你不爱我?”

  “我,我……我何尝不爱你!可是,可是……”她一边说,一边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她终于无法抗拒,放弃了长久以来的坚守,决定听天由命,于是答应克莱说:“如果你真想娶我,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过错的女人,我的过去必须要告诉你,否则我的良心……”

  克莱一把堵住了她的嘴,热烈地吻了她。“亲爱的人,快不要说什么,无论你的过去如何,我都不在乎,我爱的是你的全部……太好了,既然你终于答应了,我就要珍爱你、照顾你、保护你,我的亲爱的苔丝。”

  苔丝扑在那个一心想嫁却又不敢答应的人的怀里,放声大哭,哭的撕心竭力,肝肠欲断。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为自己的过去哭泣,而是为她此刻的幸福哭泣。因为在这个男人先前一次一次发起爱的攻击面前,她的心早已投降。现在,她要忘记过去,她要勇敢地迎接未来,至于将来是福是祸,应该由老天来决定!

  她含泪跑回宿舍,马上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她要结婚了。她的母亲回信祝贺,并叮嘱女儿说:“过去的事,千万不要透露一丁点儿,更不要主动去告诉他,那样会毁了你的未来!”

  很快,在老板夫妇和工友们的帮助下,二人的婚礼筹备工作全都完成,单等着2天后去教堂。这一天晚上,苔丝又犹豫起来,一边无法自拔的爱着克莱,一边又愧疚于自己曾有过污点,她必须对所爱的人诚实。于是写了一封信,把她过去的经历和不幸讲了一遍,然后乘夜把信顺着克莱宿舍的门角偷偷塞了进去,希望以这种方式告诉即将要嫁的人。

  新郎新娘准备到教堂的那天早晨,克莱喜不自禁,苔丝猜想他一定没有看到那封信。于是她又跑回宿舍,发现信被塞到了门口的地毯下,克莱并不知道。情急之下,她把信拿回,迅速烧掉。就这样,两位相爱的人终于走入了神圣的殿堂,成了一对让大家艳羡的小夫妻。双方的家人均没有前来参加婚礼。

  久经曲折,克莱如今终于把苔丝娶到了手,是兴奋不已的。当天下午,新郎就带着美丽的新娘离开了塔布篱牛奶厂,准备到几英里外的井桥村渡蜜月。

  临时前已是过晌,一只大公鸡追着新郎打鸣。“哪里有公鸡过晌还打鸣的。”苔丝觉得,乡间的传说,这不是好兆头。所有送行的人也有同样的疑虑。老板把公鸡轰走,公鸡又跑来叫了一声。女主人偷偷对丈夫说:“唉!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们来到井桥村新租的公寓已是傍晚,可是苔丝并没有新娘应有的幸福感,反而闷闷不乐,打不起精神来,因为她觉得如果不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丈夫,她的良心一刻也不会安宁。于是,二人同意双双坦白自己的过去。克莱率先说了他的秘密。“前些年,我在伦敦的时候,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48小时。亲爱的,你会原谅我吗?苔丝听后,觉得心里很平衡,马上说:“亲爱的,我完全原谅你,现在该我说了”。

  紧接着,苔丝讲了自己的家庭、贵族的血统、攀亲的过程、受人诱奸的经历,还有死去的孩子。“亲爱的克莱,你能原谅我吗?我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

  克莱傻了,惊的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言不语,之后独自出了门。苔丝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开始做晚饭,等着他的丈夫平静下来。是的,太突然了,应该给他一个接受的过程。窗外寒风呼啸,井桥村磨房的水车发着隆隆的响声,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等待丈夫回来,后面迎接她的会是什么?苔丝不知道。

  直到夜晚11:00,克莱回家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把苔丝抱起来向外走去。苔丝还没心思脱下的婚衣长纱拖在地上,拖出门外,拖到了磨坊边。这是一个多么黑暗而可怕的夜。寒风撕拉着树木,隆隆的水车的咆哮声越来越大,克莱像一个可怕的幽灵,似乎想抱着妻子一起投河自尽。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苔丝就这样任他抱着在四外游荡,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重新回到那个“婚房”。

  她被抱在楼上的新床上,克莱下楼,睡在了沙发上。这就是一对曾经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新婚夫妻的第一夜。第二天早晨,苔丝生好暖炉,做好早餐,等着克莱醒来。

  克莱醒了,没有吃早餐,只说了他的决定:“苔丝,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我们暂时不能在一起,我要离开。第二、我要去巴西呆一年,考察种植业。如果成功了,就回来接你过去,我们一起创办农场;如果没有消息,也许我就死在了那里。第三、这是留给你的一点儿钱。如果往后你有生活不下去的一天,可以去找我的父亲,他的一个心肠善良的牧师,地址我写在了这里。不过,我还需要在这多呆2天,免得我们俩马上分开,让当地人起了疑问,这是我们从情面上要考虑的。”说完,他又给锅炉下加了大把大把的柴火,好让外人觉得这对新来的小夫妻日子过得风声水起,火热恩爱。

  从昨天的婚礼到如今的变故,真是翻天复地,好似一场恶梦!昨天还百般娇倚,卿卿我我,今天却变成世旁两人,分道扬镳!这是克莱没想到的,更是苔丝没有料到的。

  3天后,克莱走了,走之前,没有问候安慰妻子一句话。这个曾经一心发誓,相爱到永远,照顾体贴保护苔丝一辈子,永不分开的男人,绝情而去,去到异国他乡,何时归来还是个未知数。苔丝怎么办?他并没有作出任何的考虑和安排,让苔丝自行决定。这就是他给不贞洁的妻子的惩罚。

  对此,苔丝没有任何的怨言,她愿意接受,也愿意等待。天底下,除了克莱,她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谁让自己当初年少无知,受了亚雷的花言巧语?如今,她愿意接受一切的不幸和老天给她惩罚,这是自己应得的。很早,她就想到了这一点。

  就这样,苔丝带着一颗受伤的灵魂,第二次流着泪,回到了她一心想躲离的家乡-布雷谷马勒村。和上一次受骗一样,她是痛苦的,然而这次的痛苦要比第一次来的更大更强更加猛烈,伤害也更深。对于自己的秘密,她曾写信征求过母亲的意见,那个头脑简单的母亲坚决不让女儿说。然而,苔丝并没有这样做,对此她并不遗憾。

  接下来,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呢?家人的责难,村人的鄙夷,还有更多的风言风语?苔丝的不幸从此升级。

    (四)棱窟槐的磨难

  冬天,棱窟槐,离马勒村更远的一个偏僻小镇。凛洌的寒风吹在光秃秃的田野上,此刻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地上覆了积雪,秋萝卜像冰锤一样扎根在冻结的土地里,露在地面的茎叶被冻得带了冰碴。

  苔丝和她曾经在塔布篱的好友伊茨·秀特,一起在这个遥远的陌生寒地做短工。因为冬天他们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二人虽然只是20多岁的年轻姑娘,却如上了年岁的沧桑老人一样,身上包着厚衣,手上戴着手套,默默地蹒跚着,劳作着,匍匐着,艰难地把冻在土地里的冰萝卜一个一个挖出来。

  伊茨·秀特告诉同伴一件事。“苔丝,说实话,我也爱过克莱,这你是知道的。如今,我为你感到难过。克莱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快不要再折磨自己。你不知道,他去巴西前曾经来找过我,说要我和过一夜。呸!苔丝瞎了眼,看错了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兔嵬子!好好的一个苔丝,让你害成啥样?我是曾经爱过你,可如今看清了你的嘴脸。苔丝,我就这样骂了他,替你解解恨。听我说,你不要傻等他了。”

  “亲爱的伊茨,不要再说了,不要说克莱的不好。我相信他是一时想不通,我会等下去。因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知识的人,罪过全在我自己,此刻他需要出去散散心。”

  数月过去,苔丝没有收到克莱的信。该来信了,是不是他正忙着考察那里的情况,还没有空给我写信?

  又几个月过去了,苔丝换了工作场地。她担心克莱不知道她的新地址,于是又给丈夫去了一封信,问他是否到了巴西?在忙什么?要照顾好自己。至于请求他原谅的事,没敢提。

  新工作地的小老板,30多岁,见苔丝举目无亲,长得美丽,经常调戏苔丝。受到拒绝后,总是找苔丝的碴,给她多加工作量,少记工分,不让休息。最后伊茨实在看不过,打了小老板,于是这对好姐妹受到了更大的欺压。

  “苔丝,我们换地方吧!不要再忍受这一切了,半年过去了,克莱不回信,一定是把你忘了。说不定,还和巴西什么姑娘混在了一起。”伊茨不无担忧地说。

  “不要这样说,都是因为我,才害的克莱离开的。”

  时间对那些快乐的人来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但对此刻的苔丝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她在一天一天地等待,一天一天地煎熬。日子越长,她越痛苦,不,应该是越担心。万一丈夫不要她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伊茨提过许多次。苔丝表面平静,心里何尝不是害怕地发抖。

  更大的困难来了,苔丝身上的钱全部花光,伊茨也一样。苔丝有点受不了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时时浮上心头。“难道克莱真的不回来了,不要我了?”

  一天,苔丝请了假,踏着积了雪的山路,向克莱的家乡走去。因为克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实在生活不下去,可以向他的父母求助。他的父亲是一位献身宗教、慈悲为怀、一心向善的老牧师,还不曾谋面的儿媳前来求助,他不会不管的。带着这样的希望,苔丝步行了一个上午后,终于来到了爱姆寺。教堂的礼拜还没有结束,等牧师一会儿出来,她就可以进行自我介绍了。

  她走上教堂前的大石桥,脱下破旧的鞋子,放到了桥边的草坡一角,换上备好的新鞋,以便一会儿见自己的公婆。事有凑巧。这时,正好从桥对面过来一女二男,他们正是克莱的两位哥哥,还有大哥的女友。苔丝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一个说:“克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要去巴西创业,真是想不通。另外还娶了一个有问题的农村妻子。当初,他还口口声声说,她是有教养又正派朴素的姑娘呢!那些人,靠不住。”

  另一个说:“可不是,人家梅妥·翔特小姐跟㕷们当户对门,他不娶,偏偏要一意孤行。现在成了啥样,我们家的面子都让他丢尽了。”

  第三个说话的是一个骄傲洋气、穿着华丽的小姐。“快看,这是什么人的破旧鞋子?怎么能扔到这儿,多么不雅,影响市容啊!”说着,苔丝的鞋子被拿起,轻轻巧巧扔进了河里,一浮一荡飘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苔丝的自尊心马上受到伤害,她不想见公婆了。也许,见了这样的家庭也得不到什么帮助,于是迎着寒风快速折返而去。

  路旁有一个小村,小广场前围了许多人,有牧师在布道。一个虔诚、肥胖、态度诚恳、语声低沉的人,正是滔滔不绝,他就是布道之人。苔丝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飞奔而去。他不是别人,正是亚雷,几年前奸污她的那个纨绔之弟,那个既让她痛恨又害怕的恶魔。

  “一个奸污少女的无赖,一个满是罪恶的混混,为什么得不到惩罚,反而成了一个宣扬美德、仁慈、友爱的教徒?上帝真是瞎了眼!”苔丝一边飞奔,一边惊咤,一边回头张望,生怕他发现了自己。她的围巾跑丢,也不敢回头去取。

  有人真的在追赶他。“苔丝,苔丝,亲爱的表妹,你害怕什么呢?是我,你的亚雷。这么多年,你到哪里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那个恶人越来越近,手里拿着苔丝丢下的围巾,高喊:“苔丝,听我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啦!我为过去的罪恶忏悔,我知道自己不对,于是我做了上帝的信徒。它让我的灵魂获得了救赎,我经常忏悔过去。这要感谢老克莱牧师,他专为恶人们做改造。他说,罪恶越深的人改造成功了,牧师的功德越大。我要感谢他!苔丝,不要跑,我有话跟你说。”

  他追了上来,抓住了苔丝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亲爱的苔丝,让我看看。哦!你变了,更美了,不过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寒酸可怜?不要害怕,听我说。”

  “你这个恶魔,你这个无赖,是你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滚,给我滚开,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

  这时,那个恶魔的本性再次暴露。“从那件事之后,我本以为不会再遇到你,想就此忘了你。可是,可是……现在我正发誓要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好人、献身宗教的时候,偏偏你出现了,上天偏偏不让我这样。刚才,我一抬眼就发现是你,所以扔下道场追赶上来。苔丝,你像一个天使般在勾引我,这不能怪我。是你让我不能安定,不能安心传教……我在这里有房子,快回到我的身边吧!”

  苔丝一把挣脱,继续飞奔,她的一只鞋子跑丢。亚雷不再追了,心里狠狠地骂:“好一个本家妹妹,既然又遇见了你,就不能再弄丢。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像以前一样。去你的宗教,你怎么能比得上一个纯朴标致的美人儿对我的吸引大!”

  寒来暑往,转眼又一年的秋天来了。苔丝没有见到亚雷,她感到很欣慰也很安全。但也没有丈夫的任何信息,她还在等待。鸟儿在呢喃鸣叫,花开了又要榭,树叶已经绿中发黄,金秋的庄稼地又迎来收割的季节。

  苔丝在棱窟槐当了收麦工,累的又黑又瘦,身体虚弱。此刻,她正坐在麦车上,把一捆一捆的麦束喂进机器,隆隆的收割机冒着浓烟和尘土。别人都坐在地上吃午饭,唯有她一个人还在和机器工作。因为这是老板对她的折磨方法。这位老板同样看中了苔丝的姿色。因为受到拒绝,就让她干的活儿比那些男工们还要繁重。她的身上积满了尘土,仿佛是一个活着的泥人。唯有那双迷人的大眼睛,让任何的泥污都无法盖住她的天性之纯之善之美。

  时不时地,她抬头望望远方,想从那无垠的秋野里,从这个收获的季节,看到一个人向她归来,回到她的身边。一天又一天,因为有这样的希望在支撑着,她从不害怕苦累。突然,她的心为之一喜。远方,有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拿着一个小包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她的心就害怕起来。过来的人,不是她一心企盼的克莱,而是她一生憎恨恐惧的亚雷。

  “苔丝,不要那样折磨自己了。我才是最心疼你的人,实际上你是我的太太。快下来和我回家吧,你需要有人照顾。”亚雷在收割机旁高声喊着。他想爬上麦垛,把苔丝抱下来。苔丝用手套狠狠地抽打着,亚雷从麦垛滑落而下。不久,悻悻而去,一边走,一边抚摸着被打红的脸,心里诅咒着。

  第二次,他又来了。苔丝没有理他,仍在麦垛上忙碌。骄阳似火,亚雷等待了好长时间,见苔丝不理他,又悻悻而去。走之前,给苔丝扔下一点钱。

  他第三次来,给苔丝送来了热乎乎的食物,苔丝吃了,因为她太需要这些。亚雷离开前,丢下一句话:“苔丝,我听说了,都是因为那个绝情抛弃你的人,才害成你这样。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亚雷改变了先前纠缠威逼的做法,手段变得更加温和温馨起来,他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一个月后,亚雷来到了苔丝的宿舍,给了她一点钱,一些吃的。走的时候,又留下了一段温情的安慰。“苔丝,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的委屈,不管是谁的错,我都看着可怜,我知道你在等他。其实,我一直是爱你的,我已经把巡回布道的工作辞了,这次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你。听我说,回到我身边吧,没有你,我什么也干不下去,我在这边有房子,随时等着你归来。我来就是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另外,平心静气地说,我还担心,你的丈夫是不是早已经死在巴西,这是我的猜想。不过,前两天有报纸说,巴西那边死了许多英国人……我帮你打听打听。你先要照顾好自己。再见!”

  苔丝坚持的防线到了崩溃的边缘。是的,一个是有教养却无情无义、置妻子于不顾的丈夫,另一个虽然邪恶却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问寒问暖,给予必要的生活支助。怎么办?苔丝的等待越来越艰难,因为秋天一过,她将很难找到做工的地方,回家,还是继续在外飘荡?这就是苔丝面临的困境。此刻,她已经身无分文,唯有靠亚雷给的那点不愿意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臭钱生活。

  这一天,她的忍受和煎熬终于到了极点,于是怀着一份急切、恳求、乞讨,甚至是气愤,给远在巴西久久没有回音的丈夫写了一封长信,信的最后完全是一份无助地乞求哀嚎:"亲爱的克莱,你在哪里?一年多来,你是死是活,为什么不给我回信,难道你真的不要我了?如果说,这是一种惩罚,也该到有结果的时候了。亲爱的,我求你快快回来。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请您快回家,否则你会……”

  然而,苔丝接到了另外一个消息,父亲病逝。于是,这个姑娘结束在棱窟槐的工作,第三次向家乡赶来。这次,她的人生将发生另外一个大转折。

      (五)马勒村的不幸

  接下来,让我们说说克莱在巴西的情况。他到底是死是活,为什么不给妻子回信?

  一年前,克莱来到巴西,考察了当地的种植业,准备筹办一个农场,然后接妻子过来。不想,由于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幸好有一个英国同乡照顾,才免去一死。有一天,他讲述了自己和苔丝的婚姻。他的朋友指出了克莱的过错,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妻子扔下不管,让她怎么生活呢?没有钱,没有温暖和男人的保护,还要在别人的唾弃与指责下过活。你这个丈夫太不称职。再说,即使她有污点,你不也一样吗?如果你把她一起带来巴西,又有谁会在乎那些过去?”

  就这样,克莱决定迅速回家。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巴西返回英国的商船,此刻正在返程的路上。至于苔丝写的那些信,他为什么没有回?他们所有的信件往来都是由克莱的家人转达的。因为家里反对这份婚姻,苔丝写来的信全部被留在了克莱的继母手里。也就是说,克莱并不知道苔丝的情况,克莱写给妻子的信也没能及时转到苔丝手里。家人听说儿子的病终于好了,要回来了,于是想等他回家再说。这是多大的误会与过错!

  苔丝回到马勒村后,用家里仅有一点钱把父亲安葬。紧接着,就面临了另外一件大事,她们不得不迁出马勒村。因为她们住的是租借的公房。如今,男主人去世,公房将租给他人。一家人只得离开马勒村,准备搬到数英里之外的王陴村,但此刻房子还没有找到。

  父亲刚逝去,在老房子里,又要收拾家俱,整理物品,雇用马车搬家,还得照顾那6个不大不小的弟弟妹妹们,家里一团遭。但命运给苔丝一家带来的困难在后面,因为新房还没有找到,一家人连同那些杂七杂八的家具物品,只能临时安置在王陴村边的草地上。也就是说在找到房子之前,她们不得不在野外住几天,好在此刻是明媚的秋天,天气并不坏。

  在这关健时刻,亚雷又出现了,整个搬家的过程都是由亚雷安排,他还答应尽快帮助她们找好房子。如果变了天气,怎么办?怎么能一直住在野外?

  接下来,让我们说说克莱的行程。他终于回来了,回到英国,回到了家。他看到苔丝写的一封封信后,身心俱裂,真相大白,一边痛恨家人,一边急忙向马勒村赶来。他敲开了曾经的苔丝家的门,一位新住户说:“她们已经不住在这儿,搬到了别的地方。至于去了哪里,还不知道。”

  克莱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听人说的王陴村,打听到了苔丝的新家。苔丝不在,苔丝的母亲,那位曾经爱慕虚荣、如今因丈夫去世而家境变得更加凄雨零落的老太太,也生了病,她木然答道:“你回来的太晚了!苔丝搬到了海边的别墅,亚雷带着她走了。至于他们的地址,我还没收到,好像是一个叫沙埠的海边城市。”

      (五)最后的欢歌

    一个月后,沙埠,一个清朗的早晨,6:00天还没有亮。一排一排漂亮豪气的别墅,屹立于海边的坡地上,苔丝作了亚雷的情人,他们就住在这里。克莱敲响一户人家的门,女仆出来了。“请问您是谁?哦,夫人她们还没有醒。我该怎么称呼您,小伙子。”

  “不必多说什么,请您告诉苔丝,不,告诉亚雷夫人,说有一个巴西的朋友回来了。谢谢您!”

  半小时后,苔丝穿着睡衣出现在克莱面前。她头发蓬松,身姿丰韵,高贵优雅。克莱浑身寒酸,衣服破旧,病容未消。在苔丝、自己的妻子面前,他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低下可卑,只轻轻说了一句。“也许,我不该来,夫人,祝您幸福。”

  苔丝脸色平静,冷冷地说:“晚了,太晚了,一切太晚了!”说完,她雍容地、缓慢地、平静地转身上了楼。克莱哪里知道,她这一颗破碎的已经不能再破碎的心,正尽一切可能的力量压制着自己,以保持平静。

  克莱像失去了魂灵一般,呆呆地怔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出门。他跑回宾馆,跑上街道,跑向火车站,准备马上赶火车回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结束了,一切都无法补救和挽回,所有的过错全在自己。

   火车站,人来人往,再过几分钟,火车即将启动,克莱呆呆地毫无气息地随着人流向月台走去。这时,一位年轻的、优雅的、高贵的、洋气的夫人向他走来;走的那么坚定、那么平静、那么满怀希望。她就是苔丝。她又一次原谅了克莱,她要跟自己的丈夫一起走。为了真爱,她可以让过去所有的不幸福,全部变成幸福。

  接近半上午,亚雷还没有醒来。女仆在一楼收拾房间,突然有一滴红色的粘稠的小圆点掉在餐桌上,掉在了仆人正在擦洗桌面的手背上。她用手摸了一摸那个红色的圆点,然后抬头看去,见这东西是从顶棚的裂缝里掉下来的。

  一小时后,英国各大报纸发出全面通缉令。“亚雷先生在晨梦中被人用餐刀谋杀。凶手,女,22岁,姓名苔丝,外貌美丽……”很快,缉拿凶手的队伍全面出动,各大城市、车站、港口、街道,布下天罗地网。

  2天后,苔丝和克莱已经来到梅塞古城。她们中途下了火车,穿过森林,越过河流,钻过田野,白天休息,晚上徒步而逃。苔丝什么也不怕,如一只自由的夜莺,白天藏起,夜晚翻飞,她只想和心爱的人快快活活,紧紧在一起。克莱知道苔丝就是那个通缉犯,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想尽全力让心爱的人获得她想要的一切。一场真爱之旅由此在旷野里、夜空下、紧急的逃亡中展开。

  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没人住的空房子里。苔丝跑累了,不想再跑了。他们住在了一张旧床底下,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发现,只有无尽的欢乐、自由、幸福与爱。那些早该有的欢乐、自由、幸福与爱终于来临,紧紧相伴,紧紧相依,直到永远……

  克莱知道,也许,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将被人发现。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食物,只要一出去,苔丝就可能被人抓住。

  5天后,一个漆黑的夜晚,驰名世界的英国巨石阵神庙遗址,周围是一片空阔的草地,苔丝躺在巨大的悬石坛(神庙的祭坛)上,静静地熟睡,克莱就守在身边。他知道,此刻他们离国境已经不远,明天到了港口,便可逃到国外,希望就在眼前。

  风轻轻地吹拂,它是在为已经跑不动的一个美丽的女杀人犯吹拂;草虫在浅唱低吟,它们是在为一个为了爱而忠贞不屈的纯朴的姑娘浅唱,为一个受到那么多伤害而需要以更多的幸福来补偿的爱神低吟;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眨眼守护,它们是为了一个灵魂欢快而身体疲惫不堪的沧桑旅者眨眼,为一个浑身装满坚毅、热情、苦难、磨难、纯朴、善良、美好,出身低微而灵魂高贵脱俗的姑娘守护。它们不愿让任何东西前来打搅她、惊扰她、破坏她……

      此刻,她需要休息,静静的,静静的休息;她需要安睡,静静的,静静的安睡;此刻,她需要自由,静静的,静静的自由;她需要一些幸福甜蜜的梦给予长久的、静静的、静静的抚慰……

  此夜该幽暗,此夜该美好,此夜该漫长。

  克莱也累了,在愰愰糊糊、半睡半醒之间,他回忆着自己第一次见到苔丝的情形,回忆着塔布篱奶厂的草木与光阴,痛恨着自己的虚妄无知,悔彻着他曾经对新婚妻子的绝情冷酷不负责任的做法。

      远方有亮点出现,难道天快亮了?他想,他们需要尽快找一个地方躲避起来。

  然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悬石坛的外围,出现了一队队的黑影,他们正形成包围的圈子,圈子在一点一点地缩小聚拢。克莱瞅清了,那黑影的手中是一把一把坚固无比的上了镗的冰冷长枪……

  苔丝还在安睡,听那呼吸声是多么的平静自然,宛如大地的女儿一般纯朴真诚圣洁;看那优美的身姿,如世间最绝妙的活着的雕塑一般自由宁静可亲动人……

  无疑,这个已经跑了整整5天的罪犯已经无法逃脱缉捕的牢笼。就这样,“埃斯库罗斯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德伯家那些武士和夫人,却长眠地下,一无所知。”

  在接下来的审判里,苔丝到底会被绞死,还是无罪释放?这就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伟大的乡土小说家托马斯·哈代在他的作品里留给我们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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