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谷子

        在故乡洛阳的黄土坡与山岭上,春种秋收着一种极其耐旱的庄稼,收割去壳后便成黄澄澄的小米,人称“谷子”;它并非南方人所说的谷子,那是水稻,比小米谷子的历史要晚些。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县城北山叫作马头崖的地方,去开荒种谷子,以此进行劳动锻炼,每周要去一次,带着干粮一去一天。我们从县城出发往北走,绕过万果山,在群山间的一条小路前进,总觉得那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让人感觉到累。终于走到马头崖下的一个村子,我们时常径直进到户家的灶火去寻水。过了此村往山上走,不远便到达目的地。

        这是片杂草丛生、遍布石头的荒山坡。各班被分配出块地来,然后老师一声令下,同学们便开始拔草挖草,接着用膏镐、锹或铁锨把石头挖出来,搬移到地边地头;接着就是撒谷种,抓一把在手,均匀地撒到地里,其实是比较随意的,比不得有经验的农民的。清楚记得那是春末的时候,恰巧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还有些许凉意,最利于谷种萌发。收工离开,便不管了,任由其听天由命了。

        这谷子绝对是好打理的庄稼,无须浇水施肥。其实,在山区也根本无法浇水。到了晴朗的秋日,我们该去收获了。刚到山下,远远地就望见我们开垦出的地里一片一片黄灿灿,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哇,劳动有了成果!走近看时,只见一根根长而金黄的谷穗沉甸甸弯弯地挂在谷杆上,甚至把谷杆都压弯了;再细细看了,每一根谷穗是由若干个小谷粒包组成的。每一谷粒都是纤小的,但它们一粒粒紧紧连在一起成一大的粒包,几十个粒包又聚成了一根长长的谷穗。我看到了团结的力量。

        按老师的讲解与示范,我们左手轻握谷穗,右手反握镰刀,往上轻轻一提,一个完整的谷穗便被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的袋子或书包里,待装满的时候,就走到地边倒进一个大布单子里,最后由健壮的男生把谷穗抬到山坡附近不远处村民的场地里。请村民用石碾子碾了,再用簸箕扬程去其中的杂质与尘土。

        在那个下午,我们还喝到了最新鲜的小米粥。场边,三块大石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里,老师把新鲜的小米洗净,放到锅里,用柴火烧煮,不久香味飘进我们的鼻孔。我们端着盛了小米粥的碗或缸子或其他器皿,里面不仅有米,也有我们的汗水;无需用勺子或筷子,直接去喝或吸,最新鲜的黄色与香味愉悦着我们的视觉与嗅觉;而且我们是在荒郊野地用餐,感觉甚是奇特与美妙。那可是个食物很不丰富的时代,我们很需要食物与营养的,没有人浪费糟蹋这宝贵的劳动果实。那是令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幕,至今一想起来仍觉唇齿之间有异香。至今,一想起马头崖,我便情不自禁想起谷子;而看见谷子,就会想到那座山以及山坡下的小村。       

        谷子文雅的叫法为“粟”。据说,中国古代最初的夏商时代,我们的先祖就是以吃谷子为主,因此那个时代也叫作粟文化时代;而这个文化中心就在黄河流域,也就是我的故乡之地。后来,农作物的种类越来越多,但粟文化仍一直影响着我们民族的发展,有例证为据譬如成语有沧海一粟、姓氏中有粟。九朝古都洛阳有条街道被称作“金谷园路”,此路名一定与谷子有关,与上古历史有关。而在现代,当年在陕北中国共产党领导八路军,坚持抗战,最终以小米加步枪战胜了飞机大炮,取得了全国的胜利,至今共和国已历光辉灿烂的七十个春秋。同是豫西人的著名作家曹靖华曾著文《小米的回忆》,描写了小米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并提到当年曾把家乡的小米带到上海送给鲁迅先生,先生是南方人,未见过小米的前身谷子的样子以及生长习性,遂问了些相关问题,引出笑话。看来,小米的影响与功力真是伟大。

        其实,谷子的产量并不高,只在那些干旱的地方,人们无奈会去播种谷子;如今的食物极大的丰富着,因此小米的身影也不多见,尤其是在南方。但谷子的精神真是值得学习与传承的。在故乡,在北方的山区,我们的乡亲身上正有着这种谷子的精神,他们祖祖辈辈默默无闻、勤劳朴实、坚韧忍耐、粗旷豁达;他们得到了谷子的滋养,其血脉之中,流淌着谷子的精华。我也是吃着小米长大的,我自豪我骄傲。小米确属好物,故乡的妇女在坐月子的时候惯常喝小米粥,以此使婴儿吃到旺旺的奶水。

        还有一个有关谷子的事不能不提。父亲去世当日,姑妈前来安排,要亲戚们帮忙搬出铺板,摆于堂屋,并寻来谷子杆铺满,让父亲躺在上面。为何要铺谷子秆?我不明白,反正就是当地风俗吧。今天想来,莫非这就是从远古传下来的文化习俗?那谷子确是来自高高山上的极具生命力之物。其意不言而喻了。我想,一生辛劳坎坷的父亲躺在谷子杆上,就如躺在黄土地上、躺在绵延了千万年滋养了我们民族生命的禾苗上,它一定能够使父亲及一切善良的亡者在那一方吉祥平安。人终究也要化作黄土,会滋养谷物;那茁壮生长风中摇曳的谷子杆、金黄的累累谷穗,定是人的生命的轮回。

        岁月悠悠,金谷飘香。

            2019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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