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我的某些深刻的记忆都是带有味道的,当现实生活中某种特定的味道扑鼻而来时,带有这种味道的记忆便将我的思绪拉进那段旧时光里。 最近正是北方夏天多雨的时候,雨通常下的急切,雨水落地后形成一股股激流,冲刷着农村小院的泥土与野草。大雨过后,农村小院里总会有一股泥土夹杂青草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像极了小时候每逢雨后我们家住的草房子的味道。
是的,那间草房子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有味道的。那是一间外表破旧的土房子,四周土墙已经被历次风雨侵蚀到很多地方都是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还有大大小小的洞。倘若你用手指或树枝去扣墙上的洞,墙上的沙土就像沙漏一样一点点流下来,落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沙丘。我和弟弟经常这样玩,好在土墙很厚,没有被我们俩这样捅出洞来。但这时若被父亲看到,他肯定会大声呵斥制止我们,并说道“里面有毒蝎子蛰到你们的手!还不去学习。” 这时,我和弟弟便跑回堂,到西间小房间里去看书。
屋里是用布做的幔子隔为三个小房间,东间是奶奶在住,西边我们和父母住,两个幔子中间的一间算是客厅,放一张桌子以及几个小板凳,是我们吃饭的地方。房间里通常时候是很暗的,因为房子只有东西小间前面镶有有两个不大的木质窗户,上面钉着暗色的纱窗,而整个房子后墙是没有后窗的。所以即使在白天,东西间房里的光线也不是很亮,这时候看书也是会毁眼睛的。父母便在墙上贴了很多很大的带有拼音的汉字,这些汉字认起来很清楚的。我和弟弟的任务是每天认识这上百个汉字,晚上父亲或母亲考察我们的认字情况。
那天雨停了后已是下午两点多,父亲便催促我去育红班上学,因为马上要到上课时间了。这时我已经在育红班读了半个月了,儿歌也会背好几首了。父亲说道:“从今天起,你要学会自己去学堂,不能一直要家长送。很多小朋友都是自己去的,并且下午我们还要去大豆地里除草。”我小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背书包和板凳。但自己还是有点害怕,这次倒不是害怕去学校见老师和小朋友,事实上我已经和学堂的小朋友玩得都很好了。而是害怕自己走路,路上会有一些跑来跑去的土狗。
我将书包斜跨到左肩,然后将板凳斜背到右肩,然后反复检查书包里的东西,迟迟不肯踏出门槛。母亲看出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去学堂,便对父亲说,你先去地里吧,我把林林送过去再去地里。父亲便嘴里嘟囔着说,让他自己去,谁也不能天天陪着他。语气中还有对我刚才用树枝扣土墙的生气与不满。但他边说着还是边带上草帽,扛起锄头一个人先去地里了。于是母亲便从我肩上取下板凳,重新给我整理下衣服,又用手巾边拍打我身上的泥土,边嘱咐我,去学堂好好听老师话,不要和其他小孩打架,也不要弄得身上到处是泥巴。我这次连连点头说好。
母亲拿着我的板凳自己背上,对我说道:“给你奶奶说声,咱们就走吧。” 我便跑到西屋里,这时候我看到奶奶正抱着我弟弟,边摇晃着边唱着儿歌哄我弟弟睡觉。“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急得连忙叫奶奶,奶奶奶奶没有来,叽里咕噜滚下来”,我弟弟被儿歌逗得咯咯直笑。这时候,我背着小书包走过去对我奶奶说:“奶奶,我去上学啦。” 我奶奶笑着连声说道:“到人家学堂好好听老师的话,别跟人家小孩 嗝气(北方方言,吵架的意思)哈。” 我连说知道啦,这时候我弟弟连身要起来说他也要去。我奶奶冲我一摆手,意思让我赶快走。我便跑出屋去,耳边便听到背后奶奶为了哄我弟弟又唱起一支上学歌:
小么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进学堂
不怕太阳晒
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
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
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后来我在一年级书上重新学习了这首儿歌,名字叫做《读书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求学生涯里我都会想起里面的两句:“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我时常提醒自己,反省自我。害怕自己碌碌无为,害怕自己辜负了亲人与家乡这片土地对我的期望。
去育红班路上,曾经那条狭长的土路被工人拓宽了接近两倍。他们在将路铲平,路的两边还挖了两条很深的沟,里面间隔几米就是一堆堆白灰。而路沟两侧是两排杨树,有几棵树与树之间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白色的大字: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只听见母亲说道:“终于要修路了,修了路再也不怕下雨后路粘了,那时候去上学,路就好走啦。” 母亲将我送到学堂门口,这时候老师还没有来,已经有很多小朋友在教室说笑玩耍了。母亲没有走进教室,只是望着我坐到自己位置上后,她就回去了。
那天课堂上学了什么东西,我大抵都忘却了,只知道那天坐在教室里,我心情还是比较开心的。我们下午一般有两到三节课,每节课在45分钟左右,学的内容无非是数字、拼音和儿歌。每一节课后,刘老师都会让我们在教室里或教室外附近自由玩耍15分钟左右。但不能走得太远,并且有两个地方被告知过不能去。一是教室前面50米外有一个废弃的深水井。虽然水井上面有一个水泥做的井盖,但考虑到安全问题,还是不让我们去那边玩。二是教室的东边100米外有一条河的小支流,里面有大概到大人膝盖深的水。
可能是我那天确实心情比较好,胆子也大了些。我虽然犹豫了一会,但还是壮着胆子跟着几个小朋友想看一看刚下过雨的小河边有没有鱼。开始我们想只看看就回来,然而走到那里后就不只看看那么简单了。我们发现河水看起来很浅,并没有老师说的那么深,并且阳光照射下确实可以看到很多小小的鱼苗游来游去。如今现在想起来,那时水还是很深的。因为水底是淤泥,并且由于光的折射看起来很浅实际要深很多。但那时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知识呢。看到有鱼的兴奋与对抓鱼的渴望让我们几个小朋友情不自禁走到河边上。其中一个小朋友说用树枝绑上一个塑料袋可以网住鱼。
于是大家便既兴奋又忙碌地在河边玩了很久,也已经把上课这件事情完全抛诸脑后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几个小朋友从教室方向跑过来,并且边跑边喊我们的名字。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这是在下课时间,接下来还要上课。我们几个人便跟着来的几个小朋友一起往教室方向跑过去。跑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鞋子裤子已经湿了很多。并且一路上,前面来叫我们的几个小朋友还大声说老师生气了,因为一直找不到我们。我们几个捉鱼的小朋友便都紧张了起来。我顿时感觉要完了,再想想下午来的时候奶奶唱的读书郎,我感觉自己真的要被先生骂,要无脸见爹娘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我脑子已经在嗡嗡在响,也全然不觉得衣服鞋子湿了。不出所料,老师非常生气,说全班把我们几个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们,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不能去河边玩吗。接着每个人的脑袋都低了下去 然后站在黑板前罚站,刘老师说要一直站到放学后家人来接。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电话,学生如果一直不回家,家长肯定会来学校找的。老师说完后便回办公室了,然后我们几个小朋友站在讲台上,看到下面坐着的很多小朋友都在捂着嘴偷偷笑我们。我现在脑子清醒了一点,但马上又一下子脸烧了起来,我是感觉到很羞愧与丢人。然后想到一会放学后我父亲来学校接我,肯定会大发雷霆,或许我还会挨一顿打。想到这里,我便更加赧然,然后便感觉到想哭。然后看到下面的小朋友还是很多人看着我偷偷地笑。我便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接着边哭边跑回家去。
一路上我边跑边哭,我或许听到后边有老师和其他小朋友在喊我停下。但我没有停下,便跑得更加卖力了,哭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继而变成了抽泣。因为我看到路上的工人们也看着我,便不敢大声哭了。我沿着道路的一边狂奔,一下子跌进了路沟的石灰里。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鼻子里和嘴里灌有有白灰的味道。我立马站起身来,再次往家狂奔过去。我回到家,父母都不在,我把衣服脱掉,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奶奶着急地说道:“呀,怎么弄得你,咋恁些白灰啊身上,您咋回来了,书包呢。”我没有应声,只是不断地哭泣。奶奶给我洗了脸,擦了身子,接着我便跑到里屋,钻到床上的蚊帐里去了。
那天晚上,父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是我弟弟把我喊醒了。我下了床发现我的书包与凳子都在家里了。那天晚饭,饭桌上具体说了什么,大多我都忘记了,大概是一些我爸小时候读书的事情。我只知道父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冲我发脾气,更不要说打我了。
2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这件犯错逃学的事情,虽然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但我现在走在路上或偶然遇到盖房子时候,每逢闻到白石灰的味道,记忆很快将我拉进这段儿时的时光里。这段隔着光与影的记忆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羞愧。但那种只想逃离学校,回到家里,回到最温暖的床上,回到爱你的人的怀里的浓烈渴望安全与爱意的情感,也在我多年异地求学的旅途中,多从出现过。
当我耳边响起 Hedy West 的 five hundreds miles旋律,我多么想念我的祖母,我的父母,我的家乡,想念那片曾经生我养我的浑厚的土地。当我们每天被焦虑的信息所笼罩,被这个社会上充斥的各种敦促你向前的声音。当你的领导,身边朋友告诉你,只能奋斗拼搏与成功,因为你失败了什么都将没有。但唯有你的家乡与爱你的人永远张开一片温暖的怀抱,告诉你:且向前,但不要怕,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来,这里永远有一块肩膀给你依靠。我所怀念的,它们都一直未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