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1.

那天早上醒来，天边起了大雾。

我趴在窗台看了好久，思考今天要不要出发，毕竟我的开车技术尚不足以支持我在这样的天气出行。可日子定了，不想再改。已经倒计时过的日子，再倒回去就不成样子。可我还是磨蹭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雾。想想如果她也在的话，会怎么样决定。

可是我不喜欢列举假设性，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就是既定事实。事实就是事实。我不可能要求任何人回头，更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

想到这里，就动身了。

行李不多，吃的、穿的、和用的，大概其准备了下，胡乱堆在后座。我回头看下，有种逃荒之意。

当然还有我的猫，它叫跳跳。一只黑白色的小母猫，安静地躺在后座。不仔细看会觉得它是一件行李——一个会动的毛绒玩具。

我不会养动物，可是许小姐喜欢。许小姐走之后，想过把它送人，我怕它在我手中活不了太久。可是一看见它，就想起许小姐，又实在不忍心。我养得活自己就养得活它。

它以前很淘，可是许小姐走后，它变得收敛。我不知道动物是否也知道生死，毕竟它们不思考哲学。

有次我整理屋子不小心踩到了它的脚，我原以为它会还回来。可是它只是挪了位置，继续趴着。一时间我觉得是不是家里的猫被换了。可能它的内在换了灵魂——猫是有灵魂的吧。

我顺势把它抱了起来，顺着摸它的毛，问它是不是也想她了。它不回答我。当然猫不会说话。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

我回头，房子居然被雾挡住了七七八八。

一踩油门，出发了。

2.

其实我不是一个乐意出门的人，许小姐和我相反。她不乐意一直待在家里，觉得像木偶。她喜欢鲜活的生命，青草、大树、河流、飞鸟，甚至可以是虫子——可怕的虫子，我真的讨厌。许小姐养过一只甲虫，黑色的壳子泛着光，我一直觉得它讨厌我。当然我更讨厌它。所以最后它自己跑出窗子的时候，我是真的开心，但是不能表现，只能藏着心思安慰许小姐，没事，不就是一只虫子嘛 ！

她趴在我怀里，哭成泪人。虽然我很开心再也不用看见那只虫子，但是也后悔让许小姐这么伤心。早知道就忍忍，不把窗户打开了。

许小姐当然知道我的小心思，只是她不说，我不提。互不干扰，又互相干扰。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真的想过一辈子。

有次我打趣许小姐，如果我出轨的话，你会怎么做。

她根本不理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最后我也没了乐趣，继续写实验报告。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抱着许小姐，她的呼吸搔动着我手臂上的汗毛，问她，许小姐你为什么不生气？她努力往我怀里钻了钻，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像只猫，嘟囔着，你不会。

那如果是真的呢？

她思考了一下，那样的话我就直接走就好，别指望我和你上演抓小三的大戏，没那么多时间。说完就闭眼睡觉。

我收紧了怀抱，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这本就是无聊的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会。只是贪图她生气时吃醋的表情。

问题实在无趣，只好作罢。

到后来，许小姐生病的时候，劝我去找新女朋友，我张口否定。提都不要提。

她就想起了那天我问她的那些问题，陈先生，我就只当是你出轨了，没事，等你也去上边了，我再骂你。

我才明白我那个问题是多么的无趣和伤人。以至于我后来听到都觉得难受。

许小姐病重的时候，求我让她走。只能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抱着她，求她多陪我一段时间，最好是一辈子。

她说你的一辈子还有好长的，长到她在上面还要等我好久。

我第一次开始厌烦时间，这虚无的时间，终究是我一个人。

3.

路上有个人在拦车，是位老先生。我靠近他的时候停下。

他求我带他一段，他要去城郊。

我把许小姐的照片从副驾拿起，让老先生坐下。后座实在拥挤，跳跳自己还要占有一席之地。

我知道许小姐是不会介意的，因为她如果在，说什么都会让我载他一程的。

她有一个过分的好心。

我之前是介意这些东西的，不希望别人打扰我的生活，当然我也不会干扰其他人的。只是后来和许小姐在一起久了，做好人好事成了常有的事情。如果我不做，她会自己做，最后还是我做。于是干脆自己主动起来，反正结果都一样。

老先生问我是搬家吗？我摇摇头，是开车自驾游，还没出城。

老先生又问我，是去哪里？我又摇摇头，走到哪里是哪里吧，不过应该会先去西藏。

老先生说那是好地方。

我问他，大雾天要去城郊的哪里？最好不要一个人。

他说去城郊的疗养院，他的老伴在那里，他要赶过去看她，要不然她会着急。

我不好意思开口问怎么了，老先生先我一步说，老伴得了老年痴呆，家里人不让她待在家里，怕有危险且不方便，所以被迫这样。他每天都会过去，今天雾气太大没有车，只好试试拦个车。

我问老先生，这样你不是更麻烦吗？干嘛不干脆住在一块。老先生叹了口气，孩子们孝顺，不让他住在那里，又不好让孩子们担心，就这样也挺好。孩子和老伴都能见到。

老先生接着话茬问我，你自己一个人自驾吗？我往后座摆了一下头，还有只猫。

还问我是否成家？我指指被我放在前面的照片，我爱人，刚去世。老先生连忙说着抱歉，想要安慰我。

我让他省了心思，没事，看得开。她在的时候没带她出去转过，现在多带她看看。

最后到地方的时候，老先生对我说着谢谢，并嘱咐道一路注意安全。

我则对老先生竖起了大拇指，这样的爱情真让人羡慕。老先生说他的老伴现在只记得他一个人，所以他必须来。

这种必须的坚持真让人安心。

再次出发的时候，我又把许小姐放在副驾上。对她说，许小姐，你看吧，我就说人是会变的，我还是变成了你希望的模样。

之前跟她讨论到这个问题，说恋人之间是否会为彼此做出改变。

她说不会，因为她希望不管是不是相爱，都要保持独立的个体。我则说，会的，因为这是潜移默化的东西。多少都会变的。我那时候就对她讲，我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你。

她笑道，那可不要，她不喜欢女生。

4.

许小姐离世的那几天，我整个人不是我。换句话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别人过来哀悼，我鞠躬。别人安慰我，我说没事。直到葬礼结束，我都不敢相信，许小姐离开了我，彻底地离开了我。我的意思不是说跟我分手，而是我再也见不到她，是生离，更是死别。我的生命中再也没了这个人，我呼唤她也得不到回应。

她去了天上，我是未亡人。

收拾她的东西的时候，我打开了她的电脑。许小姐有写东西的习惯，于是想看看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我没有偷窥她隐私的意思，只是我想要看一下。许小姐的秘密还在电脑里面存活着。

于是我打开了她的日记。

里面大部分是关于我。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以及要帮我找女朋友，省得我孤单（我记得那时候我回复她的是，如果真的怕我孤单，那就尽力陪着我就好。），还有就是她希望我好好活着。

因为那是许小姐的秘密，我只在这里代述。她希望我能够替她好好活着，替她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她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我不知道她写这些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身边有个我。现在好了，她自由了，灵魂可以随意游荡。最好有日行千里的本事，那么她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过她希望的事情我就会去做，我会代她好好活着。

看着的时候，我轻声对着电脑说，许小姐，你还是太残忍了，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留下来看呢？

留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以前我总觉得最后留下的那个人幸福，因为他毕竟还活着。可是现在的我才明白，原来活着真不如死去。

这剩余的漫长岁月，我都要思着她，念着她。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我把拳头锤进了沙发里，哭成一个孩子。

我看着许小姐的照片，这下你得意了，我活的比你久。以前你总是想看我大哭的样子，现如今我哭成这样，你都不出来安慰我。果然是个绝情的女人。

5.

我是想办婚礼的，可是许小姐不想。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难看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因为化疗瘦到了七十斤。她开玩笑，说以前总嚷嚷着减肥，试了那么多办法都不行，现在知道了，原来化疗最管用。别等姐好了，等姐好了，那我就是减肥最成功的人。

我劝她少废力气，多活动，要谨遵医嘱。

她则责怪我，现在的我最听医生的话，她的话根本不听。

我也责怪我自己，为什么病不是我得。罪不是我受。苦不是我吃。一个阳光般的女孩成了干枯的尸体。

那天她做手术前，先跟我说，陈先生如果我出不来的话，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打断她的话，别乱讲，医生都说没事。我没有听她最后说的话，因为我坚信她会出来。

可是最后她没有。

我是应该怪她的，因为她答应我一定会出来。

可是我又怪不得她，她可能只是太累了，先提前走了。她在日记里面写，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如果好的话就让她再多活一段时间，就当是补偿她的利息。

她又说，她早就活够了，只有陈先生这种人才那么乐意活着，她就想早点走。

我那天在医院昏倒了。我也太累了。

我那一刻多希望我跟着她一块去了。只是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我答应她要好好活着，就一定会做到。

不像她，言而无信。

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就原谅她这一次。谁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

6.

我出来已经两天了，可是雾气还是很重。我不敢开太快，看了下地图，刚出省边界。

我也不想太赶时间，反正只有我一个人。当然还有一只猫。

只是跳跳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两天不怎么吃东西。可能是坐车的缘故，我猜它有些晕车。和许小姐一样。

因为不吃东西的缘故，跳跳这两天都恹恹的。我叫它都不怎么理我。所以更像毛绒玩具了。

其实我想过要不要把它放在我父母家，让他们先帮忙带着。可是它在他们家更是不怎么吃东西，而且总往外面跑，索性带了出来。

如果它再继续这样的话，我需要导航一下宠物医院，先带它看病。

我可不希望我人生中再有生命离去。要不然我会觉得我是个克星。

7.

我还是带跳跳去了医院。

检查下来还好只是肠胃炎。刚开始医生说跳跳身上好像有颗肿瘤的时候，我承认我被吓到了。

以为我的生命又发生了倒退。

倒退到许小姐检测出癌症的那天。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走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反而是许小姐安慰的我，我先于她哭了出来。

许小姐嘲笑我，一点儿也不爷们。

我则反驳道，男人至死是少年，懂吗？

许小姐很配合治疗，而且很乐观。反观是我，总是小心翼翼，总是陪着微笑。我比她紧张，这是我俩都知道的事情。她的病例都是我去取的，医嘱大部分都是我听的，最后她好像没事人一样。在家里逍遥自在，并劝我放轻松。

许小姐在刚开始的时候总问我怎么样，我回答挺好的，只是下次可能要换一种治疗办法。

到后来，她不问我她的病情怎么样，但是我还是会主动说挺好的。其实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我听的。

相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相信挺好的，那就是挺好的。

我信！盲目的自信！

只是最后许小姐躺在床上，再也不会开玩笑叫我陈先生，叫我老公，叫我教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小小的许小姐，真的彻底离开了我。

永生永世的……永生永世的离开了我。

她在那张床上更小了。小的我都看不见她了。

我记得那天早上许小姐胃口特别好，还跟我说要吃永泰街口的那家包子，我立马去买。等到她吃完的时候，满意地冲我笑笑，说今天觉得身子特别有劲，刚好可以做手术。答应我一会儿见。

可是她没有出来。

后来家里人说那可能是回光返照，我不听。我只相信那天她心情特别好，胃口特别好，只是她最后食言罢了。

可是就像上面说的一样，我原谅她。无限期地原谅她。

我是个大度的人。

不过看日记的时候，我才知道一点，那时候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喉咙，她吃那些东西也只是想让我开心。

我在那几个买醉的夜里，总是骂她干嘛那么傻。

疼就说，难受就哭，陈先生在呢。

可有时候我在还不如不在，也许我不在，她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8.

跳跳在医院待了两天，我们继续上路。

宠物店的老板说，好酷啊这样，一人一猫，仗剑走天涯。

我和跳跳互望一眼，充满无奈，我俩注定是没有那么多情怀的。

出门全凭一个女人的遗言。

去哪里都不太清楚，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我甚至问过跳跳，我们要去哪里，它如果会说话就好。有个人陪我说话总是好的。

唯有听歌。

这点我和许小姐品味一致，喜欢听爵士乐。慵懒的、浪漫的、又带着激情的音乐。

存满一个列表，插在音响上，随机播放。两个人在房中，各忙各的。或者抱在一块，看着月亮。

有次许小姐问我，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腻了点，容易生厌。

我打了一下她的头，就会胡思乱想。她又说别人都这样说。可我们不是别人，我们是我们自己。恋爱这件事，本就没有所谓的经验可言。如果遵从经验的话，那也不过是在重蹈覆辙。爱上不过是同一类人罢了。

后来就这样相处了九年......

在古时候，九多代表约数，是很多的意思。所以换句话说，我和许小姐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有次和她谈论到迁就的问题，才发现我们两个好像很少注意到迁就这个词。

当然这不是说我们两个没有迁就彼此，甚至是改变，而是有些事情觉得理所当然，也很少抱怨。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可是这样相处下来，两个人都觉得舒服。

所以还是那句话，两个人的相处是两个人自己的事情，是内部的决策，不关别人的事情，自然不需要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他们决定不了你们过的好坏，甚至还会影响。倒不如自己过自己的，也乐得清静。

许小姐跟我说过“七年之痒”，那时候她刚得病没多久。但是我没来没有觉得痒过，只觉得这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罢了，在一起难道不应该就是一辈子的吗？中途换人可太累了。

只是我忘记了有的人中途下车，就再也不上来了。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永不再见。

我拿这些话，告诫过我的学生们，希望他们真正明白珍惜的好处，这个是会让他们一生受益的。

9.

母亲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走到哪里了，我说已经到兰州了，让她不要担心。

可是怎么可能不担心，她是我的母亲，血缘至亲。

但是她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一切注意。我说好的。

起初她是不同意我自驾出来的，怕我出事，因为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怎么能好呢？

我在许小姐的墓前站了好久，坐下都不舍得，我怕弄脏她现在的床。

我对许小姐说，现在你好了，安静待在下面，没人吵你，我还是得上班，得跟人争论。

我摸她的石碑，冰冰凉的，没有温度。

要知道许小姐是个怕冷的人。

怎么能不难过。

只是后来母亲知道这是许小姐的遗愿之后，就同意了。原本她也是打算陪同的，可是她年纪大了，还有父亲需要照顾，就只好作罢。

兰州的早上也有雾气，只是没有我刚出门时那么重。

不过我现在的心情已经比刚出门的时候好太多，已经开始在当地闲逛了。跳跳身体也好了很多，跟着我的裤脚陪着我走。

这让我很欣慰，要不然我就必须考虑把跳跳送回去，或者寄宿到当地的宠物店，等我回来再找它。当然这不是我希望的，我还是想着有什么陪着我的。一个人的话实在孤独。许小姐也不愿意我这样子的。

顺便提一句，兰州的烤肉和酸奶都是好吃的。跳跳都喜欢吃。许小姐肯定更喜欢。

10.

到了一个寺庙，我把跳跳背在身上。

有位主持见我有缘，就邀我坐下，问我从哪里来。我一时想起了西游记里面的台词，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但是不敢在主持面前造次，亵渎神明。

他说我身上有股阴霾的气质。我一时无言，难道真的有神明不成。

但是他没深问，而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人这一辈子，得到过已经是幸事，如果能够坚持一段时间，就应该感谢。至于那些后来失去的，都不过是人生的一点风景罢了……我们从来都不是活别人，要活自己。

说完，他就走了。留我吃了斋饭。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主持的那些话。其实很多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但是有句我是认同的，我们都在活自己。

人这一辈子，我们都在寻找自己。至于路上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我们需要经历的，都是在为我们认同自己所服务。那些山水，那些日出日落，那些孤鸟飞鱼，都是路上需要感谢的存在。

有时候，我们看不清自己，不过是眼前有雾罢了。

跳跳在我写东西的时候，瞄了一声，许是好奇我怎么跟它以前的女主人一样，也拿起了电脑在敲打键盘。

我看了一眼许小姐的相片，也许她让我出来就是这个含义吧。

可是她不可能告诉我了，如果真有神灵的话，那就让她给我托个梦。我好知道我这次的理解是否正确。

只是有一点，我确认，我现在想好好活着。

我也不想想太多，车还得开，人还得往前走。

我还得多替许小姐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比我想象的会好太多。

至少比我出门前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