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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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在山头,我呆呆地凝望着天边的霞光将云海染成橙红色,残阳一点一点西沉,一点点收敛它的余晖,头顶正方变成一张墨蓝色的幕布,正好够我涂上心里蔓延已久哀愁的心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呢?可是电话里说要等到明年的春天。

傍晚的时候,我和阿秋一人牵着一头水牛在田间牧牛,这两个黑色巨石般的大家伙,在草地上嘎吱嘎吱地啃草,牛尾巴甩起身上的蚊蝇在我的周围胡飞乱撞。我牵着绳子身体僵直地跟在牛的身后,感觉自己成了站在巨人面前的小矮人,怯生生地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生怕眼前两根比大斧头还粗壮的牛腿将我一脚踢飞。七岁的阿秋站到牛头前面,使唤它低头,抓住两个弯弯的牛角,两脚踏上犄角根部,一下便跃到了牛背上,他扬起双手扭动腰肢,朝我得意炫耀着他的威风。

“什么时候他们把你接回去,我们家的米都要被你吃光了!” 阿秋在牛背上趾高气昂地喊。

我翻起白眼瞪着他,胸膛喘着粗气,不屑于回应他的坏笑。他嘴角此时显露的坏笑,是在平日里舅妈夸我勤劳懂事之后,变得邪恶起来的。有一台制造恶作剧的机器塞在他的脑袋里,往往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成为开启机器的钥匙,伴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整蛊幽灵穿过他嘴角的坏笑里跳出来。

说起来我和阿秋是表兄妹的关系,我父母亲和他父亲也就是我舅舅都已经外出到县城里谋生,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六岁的我跟着大人从一座大山翻越了两座大山到这里,被寄养到了舅舅家。我早早认清了寄人篱下的现实,不承想我和顽劣的表兄阿秋成了一对冤家。

他的坏笑还让我想起脚踝上的疤痕来。我和他抬一桶猪食喂猪的时候,因我身高比他要矮一些,他故意将桶绳子放长些,桶往我这头移,不仅仅变得特别重,更可恶的是桶底边框硬生生蹭在我脚后跟,几乎每走一步就刮一下,常常刮破皮,从粉白的肉里面渗出血来。起先,我会啊啊地哭喊,但发现不起作用,他只敢背着大人不在家才如此霸道,而我打不过他,谁能知道他那台机器里又在酝酿什么样的恶作剧呢。我只能委屈地默默抽泣。

“啪!”突然 一声巨响,阿秋趁我不注意,扬起细细的鞭子抽打在老牛的屁股上。老牛被惊吓到,猛地往前冲,激怒成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

我被老牛拽着往前拖了几步,终究是牵不住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撂倒在田地里,吃了一脸的草。老牛则冲进远处的树林深处不见了。

“哈哈哈,这会儿你可惨了!牛跑了,找不到牛,你晚上回去肯定要被批评了!”

“你这个大坏蛋!大坏蛋!”

我爬起来,抹开脸上的泥巴和眼眉的杂草,气得哇哇大哭起来,肩膀每耸一下,胸腔注就满一海碗的愤恨,心里的怒火升腾起来,就要变成一只龇牙咧嘴的狮子,恨不得要将他嘴巴撕开,卸掉他已经缺了两颗的大牙。

暮色渐暗了些,我泪眼模糊如涂了一层浆糊,看不清牛冲去了哪里,脑海中闪现大人们四处焦急寻找牛的踪影。我哭累了蹲下来,蹲下来又更加不安,站起来看着灰茫茫的四周,阿秋早已经牵着他的牛独自回去了, 我的牛却不知道躲在了哪个角落。我开始想起父母来,这会儿他们在哪里呢?牛委屈了还知道生气、知道跑,自己委屈了,该往哪去呢?眼泪又开始汩汩流不停。

“萧萧!牛找回来了!” 是邻居阿英的声音,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悠悠的地牵着牛从暮色中来到我的跟前,我试了拭眼泪,看清楚她圆圆脸蛋的轮廓中闪着透亮的大眼睛。阿英伸手捋了捋我脸颊哭湿的头发,“别哭了,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回家去吧!” 老牛朝我哞哞叫唤了两声,低下头,鼻子凑在草丛间嗅了又嗅,一幅乖巧温顺的模样。

“谢谢姐姐……” 我抽泣着,阿英已经牵起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从田间吹来缕缕清凉的晚风,柔柔地拨弄着头发,盈满了衣袖,她的手肉肉的暖暖的,我觉得这位大我一岁的小姐姐比孙悟空还要酷。

回到家将阿秋的所作所为告诉了舅妈,疲倦地饭也不吃,像一根蔫蔫的茄子横在床上,后来还发起高烧来,夜里隐隐听见阿秋从堂外传来嗷嗷大哭的声音。

“萧萧,萧萧,快下来!给你看好东西!” 阁楼外响起清脆的叫喊声。

我趴在窗台看去,阿英小小的身影立在灿烂的朝阳中,朝着我不住地挥手,她身上的黄格子长裤衬着粉茶花样明媚的笑脸,尤其闪耀。

我咚咚咚跑下阁楼,冲到阿英跟前,发现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红色脸颊掩饰不住异常的兴奋。

“快快,跟我来!” 她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跑到她家后院的牛棚跟前。

“小牛犊!小牛犊!” 我惊喜地跳起来。

一只棕黑色的小牛犊立着细细长长的小腿,它依靠在老牛的脖项间轻轻地摩挲,牛犊背上几块地方的细毛还湿湿地贴在身上,老牛正低过头来舔舐小牛犊的脸和头。

“今天早上刚刚出生的!知道吗?小牛犊很神奇,一生下来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呢!”

阿英边说,边麻利地抱起一捆鲜嫩的青草放到老牛的嘴边,草叶上还泛着湿润的晨露。

“给牛妈妈好好犒劳一下!” 她笑起来时嘴角卷起醉人的小酒窝。

“我能摸摸小牛犊吗?”

“来吧,不怕哈!” 她抓过我的手轻轻放到小牛的背上,小牛好奇回过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我们,甩甩尾巴。

“我阿爸说,我把牛养好了,到春天卖了就可以赚钱,就够我上学了。”声音里飘着自豪和喜悦。

过了一会儿,阿英背过身子不看我,低声细语地说:“阿爸还说,等我养大很多的小牛犊,好好读书,不再穷了,阿妈就会在一个春天的时候回来了。”

我瞥见她红红的眼眶,觉察出她的忧伤,我也低头不语,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至于阿秋,自从上次吓跑我的牛被批评之后,他变本加厉地捉弄起我来。当大人们不注意,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长了尖锐的钉子,会瞄准我开始夹菜的时机,尤其是夹肉的一瞬间,用他的筷子拍掉我的筷子。

他不仅捉弄我,还捉弄阿英,往她的口袋里塞一个蛤蟆,或者一条虫子,吓得英乱拍乱跳,追着他打。他不仅捉弄阿英,还捉弄路过村庄的一位中年卖货郎,见着货郎担着两箩筐从村口一摇一摆来了,他躲在了树丛里,往货郎的箩筐里投掷石头,气得货郎将箩筐一放,跺起脚来骂 “兔崽子!”

我们训斥阿秋的种种霸凌行为,他抽抽鼻子,笑嘻嘻,依然我行我素,一幅谁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的痞气,完全不搭理我们。

终于有一次,阿秋的石头划过一条弯弯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货郎的脑袋上,他撒腿往我们几个小孩堆里跑,货郎捂着头回过身,帽檐下方扭曲的脸皱紧眉头,裂开嘴巴,叱喝道:“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我要把你们塞到箩筐里卖了!” 远远地,我捕捉到货郎眼睛的怒火能把我们点着了,我的心里悬到了半空。

我越来越敏感起来,我害怕见到货郎的身影。每隔两三天他便出现在村子里,我不知道他那两只鼓着圆圆肚子的箩筐里有什么,不会全部是糖果零食,不会全部是米面或油盐,那里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洞,可以将小孩子吸在里面。

我远远看见他出现在了村口,悄悄跟着观察他,有时候躲在了门后,从门的缝隙里面窥探他的动静,我相信自己长了一双千里眼和顺风耳。我见着他在村头老巷子跟村里名叫百利婆的老奶奶在聊天,我隐隐听到了一些字眼:小孩……卖了……百利婆还不时地朝我所在的堂屋张望。

阿英姐曾说百利婆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是以前只管收租的地主婆,后来土地冲了公,因为也没有一儿半子,生活不如原来好了,唯一不改变的习惯就是喜欢训人。平时见着她柱着一根棕色的拐杖,逮着路过的顽童就叨叨不休,天上地上一顿训斥,一边骂一边抖着脸上层层叠叠的皮肉,好几回我都担心她用拐棍指着人说话的时候,颤抖的身体会站不稳。村子里没有一个孩子不被她叨唠过,包括我这个暂时寄养在这里的外来之客。我一看见她拧成一团皱巴巴的脸上开始张合掉了牙齿的嘴巴,就溜得远远的。奇怪的是,这个穿街走巷的卖货郎倒是跟百利婆聊得来,每次给她带一些生活日用品。

我好几天惴惴不安,还做了一些噩梦,梦里有人用一块黑黑的布蒙住我的头,往一个黑屋子关起来。最终我和阿英姐说了关于那个像黑洞一般的箩筐和奇怪的担心。阿英说,有她什么都不用怕,我们可以一起对坏蛋,打不过就跑。

午后天空的乌云压得很低,将闷热的天空挤压得像要炸裂的气囊。几声雷鸣扯破了喉咙,闪电辟开了云层亮出尖锐的獠牙,也辟得人心惊胆战,雨还是久久没能下下来。正直农忙时节,大人们在田里抢收还没有回来,村巷子里几乎只剩一些老人和小孩子待在家。

他来了,他来了,卖货郎挑着箩筐的身影出现了。

这次跟以往不同,他跟百利婆说几句话,以往只是绕着村庄叫卖,这一次他往村巷子的土房子里面走,将箩筐撂在了我们院子的门后,径直往厅堂走道这边来了。

我的胸口如踹了一只兔子跳得厉害,恐慌笼罩着我,喉咙里要哭出来又不敢有声音,来不及跑,他朝着我所在的厨房通道走来,上天下地无处躲藏,我颤抖着瘦小的身体最后缩在了一个碗柜的侧面,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耳边听见沉重的脚踏声进到了厨房,闷闷响起念叨声:“我就不信……都跑哪去了……”

我脑袋嗡嗡嗡地响,我屏住了呼吸,僵直着不能再抖的身体,窒息得如同掉进了一潭深水的水底,不能浮出水面,水面上等着一条巨大的鲨鱼。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我要隐形,变成一条线,缩进墙缝里面,谁也找不到。

脚步声走远了,没有人发现我。我睁开了眼睛,我慢慢舒了一口气,仍然惊魂未定,我定定地缩在那个角落里不敢轻易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我小心探出厨房的门外,没有人影也没有动静,有危险的气息蛰伏在四周,或者在哪个角落,心里又开始了砰砰砰地跳。

我不安地潜入旁边的一间屋子,想着换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房间里面堆满了稻杆,有些光线从稻杆顶上很高的小窗子照进来,在下方形成昏暗的角落。忽然,一个黑影球从稻杆里冒出来,滚落到我的脚边,是阿秋!

他忙着拍掉头上的枯草。我盯着他,像找到了救星,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些。

“萧萧,他来抓我们的,快跑!”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阿秋已经拽着我的手膀子外跑。

“去哪里?”

“这里不安全!”

各处的阁楼,床底,门后,柴房……我们寻了几处藏身之处,最后发现也没有人来找我们。正当我们在一处阁楼开始放松警惕,从窗外朝外观察,发现对面巷子里卖货郎拖拽着一个孩子进了一个民房。孩子乱瞪着双腿。

“不好,是阿英姐!格子裤子的,是阿英姐!”我朝着阿秋喊起来。

“救她!” 我们看到彼此眼里的默契,急步冲下楼。有阿秋在身边变得不知道恐慌,脚底急促得像驾上了风火轮。紧张的氛围让我完全忘记了我正在跟“仇人”阿秋并肩作战。

阿秋撞开屋门,亮光照进了昏暗的房间。 阿英已经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缠着透明胶。凌乱不堪的头发下面,恐慌的眼睛已经哭红。

四个人都愣住了,我们扬起脑袋,迎上一双怒目圆睁的眼,铁青的大脸瞬时扑过来。

“来!一并收拾你们!” 他抢到门前将我们拖拽进来,容不得我们半点迟疑,嘎吱一声门被关上。

“啊!啊!救命啊,救命啊……” 我反应过来失声大喊。

来不及跑,也来不及迟疑,卖货郎已经把我提起来,胡乱往我嘴里塞进一团布,我使劲乱踢乱瞪,一点都够不着。 阿秋见状扑过来,抱住卖货郎腰背踢他:“放开她!”

几番乱抓乱踢和扭打,我抓住他的衣领,仍然被抱起来,狠狠扔向一个角落,撞在了一堆红薯上,隔得骨头要散架,阿秋也被推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阿英不知如何挪动了椅子,“啪啦” 连人带椅也倾倒在了地上。

“啊……” 阿秋爬起来,瞪着凶猛的眼睛,挥舞着拳头向货郎冲过来。货郎抓住两个拳头,别到阿秋身后。

我瞥见看着这个凶狠的身影,他的腿夹住了阿秋的双腿使他动弹不得,麻绳正一圈一圈捆在阿秋手腕上。我拔掉了嘴里的布团,心里升腾熊熊火焰,往货郎扑咬过来。

“放开我哥哥,放开!”我抓住了他的头发,他挥动拳头撞在我的肚子上,一股苦水在肚子中翻腾,我来不及哭,抓住他的手腕使劲咬了下去。

我又被提了起来往桌子上扔过去,红色的血从嘴角流出来,一阵目眩晕了过去。

这是一片荒原,我拼了命甩着胳膊奔跑在里面,脚下踩踏的枯草咔咔咔咔急响,割脚的疼痛一下下涌上来,灰白的雾霭弥漫在周围像要把唯一可见的两米距离都吞没。我看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了,往雾霭深处一直跑一直跑,我听到自己呼吸,心口要跳出来。后面的脚步声就像紧追着一个饥饿难耐的老虎,马上就要扑盖上来,我只能本能地疯跑,我跑不动了,瘫跪下来,一道黑黑的人影在雾气前方隐现,一步一步向我靠过来,每踏一步地面震动一下,我闭上眼睛惊恐大喊。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满额虚汗,发现头上缠着纱布,旁边站着舅妈,阿秋和阿英姐。

“孩子醒来了,观音菩萨保佑,辛亏只是脑震荡!” 舅妈轻轻拭去我额头和脖间的汗水,“得亏你们百利婆喊人救了你们!”

“萧萧,那人被警察抓起来了,他家里还扣着另一个小女孩,也得救了!”阿秋迫不及待要告诉我好消息,他的脸上和额头上贴着创伤贴,我噗嗤笑出了声,发现此时的阿秋也不是平日里那么的讨厌了。

“萧萧,我们打败了坏人!” 阿英抢过了话,她嘴角和眉间红肿了大片,眼里闪着喜悦。

舅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不学好,烂赌输了钱,跑了老婆,打起拐卖小孩子的主意来,大牢关起来好好治治他!幸好你们知道互相帮助,英勇对外!”

我修养了几天可以下地了,发现阿秋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使坏刮我的脚踝,不再拍走我夹肉的筷子, 还逢人就对人说,我表妹怎么英勇,我表妹怎么机智,我倒成了他向人炫耀的对象了。

舅妈又允许我们傍晚去牧牛了。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勇敢起来,不再害怕靠近黑巨石般的大水牛了,阿秋还示意牛低下头,好让我也爬在了牛背上。牛儿咯吱咯吱啃草的声音十分清脆解压,仿佛把心里烦恼的杂草也咀嚼殆尽。

累了,我和阿秋阿英坐在了田埂上编草绳,吹竹笛,耳边吹来青草味清凉的晚风,老牛在身后哞哞叫,远处的炊烟正在冉冉升起来。

暮色渐浓,一盘圆圆的月亮挂在了远处的树梢上。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我们牵着牛在归家的小路上。月下,三个宽大的身影后面跟着小牛犊,再后面跟随着三个小小瘦瘦的人条儿。

“萧萧,等到春天你就要回去了吗?” 阿秋问。

“是的呢,我该回去上学了。”

“等到下下个春天你还来好吗?”阿英说。

“嗯嗯,下下个春天我会来的,都会回来的!”

抬头看去,月儿特别的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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