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酒事儿

  邻居二叔是个粗人,大字识不了几个,偶尔摇动笔杆也就是签个自己名字,还弯七扭八。他一年到头的干装卸,自称是“扛大个的”,一心干活挣钱,养家糊口,没有什么爱好特长,更谈不上有啥别致雅兴,劳碌之余的唯一嗜好,就是喜欢独自一人在自个家里喝二两。酒无须什么好酒,总是些便宜的散装酒,一直也不知道茅台酒是个啥滋味,逢年过节儿女们孝敬他的好酒,总舍不得喝,搁着放着,等亲戚朋友来了一起喝。菜肴更是不讲究,一盘白菜炖豆腐或一碟水煮花生米就行,就能喝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

  记得,他女儿结婚那年的春节,二叔是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招待新客女婿,还约我去当陪客。席间,我殷勤地劝说客人多吃菜勤喝酒,而新女婿总是和颜悦色地一再推辞,一番谦让,我发现对方确实“酒力”有限,对酒没啥兴趣,一旁的二叔对这个不喜好喝酒的女婿,是一脸的不解与无奈。酒过三巡,二叔乘着酒兴,动情地对女婿说:“你咋的就不喝酒呢?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贩点鱼虾啥的,挑着货担一天要走几十里,歇息时,用不着啥下酒菜,倒上半碗酒,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没几口就下肚了。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大天亮,就浑身是劲的挑着货担,又去赶路。”从略带苦涩的话语中,听得出,酒,是他脊背上驮着的沉重生活担子的一种支撑,喝点酒,便成了他奔波于贫穷艰辛中的动力与慰藉。我感动之余,在想,是养家糊口赋予了他太多的压力和烦愁,才养成了这喝酒的嗜好。但是,尽管有“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之说,可靠酒只能缓解躯体的少许疲倦,断然是消解不了心中得烦愁的。

  那些年,二叔工资领到后,像小城里的许多好酒者一样,第一要务便是去农贸市场买些地瓜干,再到城南的酒厂换回用地瓜干酿造的散装酒,这种交换方法一直延续到了好多年。把酒换回来,他都是小心翼翼地从塑料桶里倒进从别人那里淘换来的输液瓶里,此时,手中有酒,心中就不慌了,剩余的工资钱一股脑地交给二婶,由她去支派。接下来的每日晚餐,二叔把酒瓶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注满小小酒盅,滋咂抿上一口,让小酒在舌尖上萦绕、逗留许久,直到品出蕴藏的滋味,才慢慢地将它吞进胃里。二叔时常表白,每顿只喝二两酒,但有时还是忍不住,总会悄悄地多给自己再倒上半杯,喝来喝去,二两就变成了四两,此时,若被二婶看见,便会招来一阵不满与责备,二叔只是嘿嘿一笑,跟着的是一个饱嗝冲上来,浓浓酒味直顶舌尖和鼻孔。

  退休了,没有了工作缠身,一日三餐,二叔自斟自饮,把成斤的小酒倒进肚里,就成了他“镜头不换,内容不变”的固定节目了,即使家里赶上拆迁盖屋之类的大事儿,也耽误不了他喝酒。许多时候,他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抿,悠哉乐哉地品,一顿小酒能喝上两三个小时,品味中,往往多是回忆。当往日生活的沉重和痛苦在回味中变得亦真亦幻时,便生出了些许感慨,当酒劲夹带着激动,便不由自主地或自言自语,或胡言乱语,醉话说多了,惹得家人不愉快,二婶催着他去歇息,他直嚷着没喝醉。这种场面总是重演,就免不了出现争吵,甚至是一阵子“噼噼啪啪”的摔砸声。

  日子长了,儿女们看见二叔喝酒就腻烦,就三番五次地劝他少喝,可二叔恋酒自有一番理由:天冷了喝酒暖和,太热了喝酒凉快,饿了喝酒当饭,渴了喝酒解渴……总之对二叔而言,酒,是一种胜似仙品的好东西,如若儿女再说下去,他就会斩钉截铁地回应,一点酒不沾,那就死了。儿女们无奈,只剩下对酒这东西的仇恨了。

  酒一杯一杯地喝,二叔一年一年的老去。在他75岁那年,二叔觉得吃东西不如以前顺溜,并没拿它当回事,仍不耽误每天的喝酒,儿女们看着他日渐消瘦,便强拉硬拽地去医院检查,当查出食道癌,一家人痛苦不已,此时,也许二叔意识到自己生命一天天在缩短,多看一天世界比多喝一杯酒更值得,这才丢下酒杯不再喝酒。我心中隐隐作痛——哎!老爷子把身子骨糟蹋坏了,才想起珍惜,可为时已晚啊!二叔住进医院,我去看过他几次,到最后,人已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了说话的气力,只是两颗浑浊的老泪从干瘪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有一次,碰上二婶贴近耳朵问他:“还想喝点酒吗?我让孩子们去拿最好的酒。”这种询问,真是充满着矛盾和痛苦啊!它既奢望病体能出现点啥奇迹,又想让他在生命已延伸到末端时,能带上他执着了一辈子的东西好去上路。而二叔却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并长叹一声,说,“酒啊酒……”这叹息中,是遗憾?是悔恨?还是眷恋和牵挂?我想,应该是兼而有之。

  二叔走了,永远地走了。每当谈起二叔,他的好酒并时常醉酒,便是我回忆的一道玄门。而他的儿女们,对父亲嗜酒的腻烦,早已荡然无存,话语中全是疼惜、愧对、爱怜和思念。哎!人就是这么的矛盾,有些曾经的固执,有可能瞬间被遗弃,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被你看中。

作者简介:

  张洪志,济宁市兖州区作家协会会员。曾供职于兖州机务段,2006年退休。数年间一直笔耕不止,诸多散文、随笔发表在省部级报刊上,并出版个人散文集《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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