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间,仙门并立,各派于术法、灵药、仙器各有所长,一时鸾翔凤集,群英济济。彼时,华阳适逢上代掌门仙逝,新任掌门冯御虚初承大任,力有不逮,门下弟子转投他派者十之八九,人丁凋敝,百废待兴。
旧历十一年,掌门冯御虚云游四方,携一童子而归。后纳为徒,赐名季长风。众长老甚爱之,倾囊相授,视若亲传。
旧历十八年,华阳诸弟子入藏剑窟试炼,长风力拔头筹,得见上古灵器绛霄剑,于三十三重洞窟丹心台上与之立契。剑意共鸣,神魂合一。
旧历二十年,长风遍行州郡,降凶兽,除妖邪,锋芒初露,众皆称之。与宋女交,同生死,共进退,相得益彰。
旧历二十一年,不归渊罅隙初现,邪祟四散,为祸人间。华阳诸长老列阵以待,欲以封印镇之,然魔气猖獗,久峙之下,败势渐显。长风执剑独入不归渊,以绛霄之力断其根脉。封印既加,妖邪伏诛。
同年,雍州骤雨,并有蛟龙为乱,洪水滔天。长风驰赴雍州,斩之,兼筑高台于城外,设锁魂阵,束其筋,镇其灵,万民得安。然龙有恶诅,虽亡,反噬于人,令其互戮而食。州府遍查未果,拘长风于市,巧言构陷,勒其自罪。重刑之下,傲然未屈,遂立决。刑台血染,滴沥不干;朔雪飘飞,三日浸寒。
红日西沉,冷风飒飒拂过华阳山顶。苗沧海神色凄然,一时空茫无措,似已久陷当年旧事,无法得脱。
“当日不归渊中,魔气根脉虽除,但此前逃出的邪祟仍在人间作乱,那雍州蛟龙,便是恶灵其一。他自不归渊出来时已然负伤,可听闻此事,便执意前往雍州除祟。我与凌师兄拦他,他却半夜冲破禁制,自去了雍州。谁料这一去,竟是永别了……”
陆怀风心中亦是沉痛,默然良久,终是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底的问题:“师父和师叔伯,当时又在何处?他受刑之时,难道华阳竟无一人前往相救?对了,还有其他仙门,他们难道也不肯……”
“不归渊破,生灵涂炭。各处仙门早已自顾不暇,又岂肯匀出人手,去助一个没落门派?”苗沧海自嘲一笑,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说来也是我等修习不精之过……那日为了封印不归渊,我师兄弟几人苦撑多时,已是心力交瘁。掌门师兄首当其冲,内伤最重,几乎命丧。凌师兄与素师姐煎熬多日,才救回掌门师兄性命。我当时修为浅薄,帮不上什么忙,又忧心长风伤势,便打算前去雍州相助。岂料才离华阳,临近州府便发来急报求救,言为妖邪所侵,恳请华阳施以援手。无法,我只得带领余下弟子先解近忧,再赴雍州。可等我赶到之时,已然太迟了!太迟了啊……”
说到动情之处,苗沧海热泪难抑,悄悄转过头,抬袖拭泪。
陆怀风从未见过师叔这副样子,他伸出手去,想要宽慰苗沧海,但在触到后者衣襟的前一刻,却又迟疑了。
苗沧海于人前一向是嬉笑模样,看似孩童心性无拘无碍,可此刻他才知晓,原也不过是师叔伪装出来的样子。
就好像在心上钉了一根钉子,伤口太深太疼,年深日久,虽结了痂,长出了新的血肉,可那根钉子仍旧埋在里头,下雨天会痛,风吹时会痛,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伤处。可华阳长老自然不能喊痛,那便做个假面覆在脸上,或冷漠寡言,或亲切和蔼,或放浪不羁,又或者干脆自缚于室,长恨久悔,对外便宣称是闭关修行,不欲人知。若是有人要查看伤势,使了刀刃一寸寸划开,鲜血淋漓之下,钉子与血肉早已长在一处,再无拔除可能,唯在旧伤之上,多添几道新痕罢了。
想到此处,陆怀风默默收回了手。
“我有悔……未能护他周全,我有悔啊!”苗沧海已有三分醉意,索性借着酒劲,将这沉郁数年的胸中块垒一并吐露,“若是我早知雍州之行竟会夺了他的性命,便是拼死也不会让他下山……什么蛟龙,什么邪祟,除尽了又如何,生灵涂炭又如何,救得了万民,却救不回一个长风!你说,我当年……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陆怀风低着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面是亟待解救的百姓,一面是从小带大的弟子,倘若他也身临当年境地,是否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无论怎么选,都是难以两全。他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他望向那夕阳,火与热一点点沉没,渐渐连最后一抹余晖也消散在云端。苗沧海仍在絮絮自语,那些沉积百年的痛悔随着暮色和山风流淌远去,慢慢地都听不清了。
白云苍狗,世事茫茫。
黄泉碧落,故人长绝。
雍州。
阮无忧是被明晃晃的日头晒醒的。她才一睁眼,便发觉自己被人绑了起来,双手和脚踝紧紧地捆在一处,嘴里也塞了破布。阮无忧挣脱了几下,便认命地放弃了。
她打量四周,很快认出了这是何处——正是城外五里的荒地。追踪灵蝶、结界边缘、百尺高台,这里曾是上千雍州百姓的葬身之地,亦是种种线索指向所在。
是谁绑了她?绑她的人为何带她来此处?
师兄不在,万事只能靠自己,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软弱。阮无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想和分析。
她记得,昨夜她很早便睡下了,在醒来之前,没有听见任何奇怪的声音,守夜的师兄弟也不曾发出预警。可见,来者必然事先已有准备,想是使了什么法子迷晕了众人。
迷香?不对,没有闻到香气。
迷药?可是吃食都是师兄师姐们自己做的,未经他人之手,怎会有问题?
阮无忧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透。日头越发毒辣了,荒草也被晒得蔫了头。她低下头去躲避日光,忽然注意到了手上的绳索。
这绳子打结的手法,似乎有些熟悉。
在哪儿见过呢?
阮无忧盯着地面苦苦思索,一双靴子突然闯进了视野。
逆着光线,她费劲地睁眼,看到一个黑衣人握着剑站在面前。黑衣人蒙着脸,剑鞘也平平无奇,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唔唔!”阮无忧挣扎着,试图向旁边挪动。
“安分点!”黑衣人一把将她推回去,压低声音警告。
就在黑衣人出声的那一刻,阮无忧忽然安静下来,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啪”地断掉了。她死死地盯着黑衣人,满眼惊恐和不可置信。
黑衣人被她这么盯着,似乎有些畏缩,立即退开一步不与她对视。
“交由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冷冷的声音响起,红衣女子执伞自身后走出,瞥了一眼地上的阮无忧。
“自然,一个不漏。”黑衣人微微躬身,斜眼睨着阮无忧,“他们坏不了事。”
红衣女子轻轻一笑,弯腰蹲下,伸手捏了捏阮无忧的脸:“果真是我见犹怜,难怪你这样舍不得。”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黑衣人急了。
“噢——”红衣女子轻飘飘道,“那为什么,我让你抓一个做人质,你偏偏选了她?”
“她是华阳长老的亲传弟子,有她在我们手上,他们自然忌惮三分。”
阮无忧盯着黑衣人,眸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看上去,这小丫头似乎有话想对你说呢。”红衣女子饶有兴味地挑眉,抬手取下了塞在阮无忧嘴里的破布。
“洪师兄。”
阮无忧张口第一句,便是这三个字。
没有迟疑,语气里溢满失望和伤心。
“你为什么和他们在一处?昨夜是你迷晕了师兄师姐,你把他们怎么了?”阮无忧含着泪质问,“之前雍州城的邪祟,也和你有关?”
黑衣人立在原地,不说话。
“我知道是你。你一开口我便认出来了。”阮无忧顿了一下,又道,“还有这绳结,去岁我们在南疆降伏百足虫的时候,你就用过。”
“摄魂术初现时,没有向华阳通传的是你;将我骗走,引我入幻境的是你;知府遇害时,暗中报信的也是你——我说的对么?”
阮无忧沉痛地望着黑衣人,默默流泪。
“陷害同门,为虎作伥……洪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黑衣人忽而扯下面上的伪装,赫然便是洪齐。
“你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你不如去问问陆怀风。”洪齐咬牙切齿,“问问你的好师兄,他这样聪慧,一定会愿意告诉你。”
“陆师兄?”阮无忧喃喃自语,“他待你这样好,你为什么……”
“好?是啊,华阳掌门的得意弟子,人人称赞的陆师兄,竟然愿意指点我不懂的课业,在下山历练的时候带上我,丝毫没有看不起我外门弟子的身份——他待我可真是好啊。”洪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呢?”
“初入华阳的时候,他们说我天资愚钝,修不得内门心法。那时我便暗下决心,要加倍修习,一定要在某个地方学有所成,让他们瞧瞧,我到底是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蠢笨。”
洪齐上前几步,将那些杂乱的碍事的荒草统统踩在脚下,而后恨恨地盯着阮无忧的脸。
“可是我这样努力,他们还是看不到。他们只看到样样出色、事事周全的陆怀风,他们称赞他、仰慕他,但从来没有人认可我——外门弟子就是外门弟子,永远也比不上你们这些长老亲传。”
“不是的,从来都没有人看不起你。”阮无忧摇头哭道,“陆师兄没有,我也没有,大家都没有……”
“没有吗?三年前我与他切磋剑术,最后一招他分明不敌于我,可是那些长老,一个一个全都判定是他赢!”洪齐神情狰狞,握紧剑鞘的手上青筋凸起,“就因为他是掌门亲传,就因为他在华阳,声望高我百倍!”
“你胡说,分明是你使了损招!”阮无忧气愤地嚷起来,“切磋点到为止,可是你最后使的,却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门剑法,一招既出,便是要取陆师兄性命!”
洪齐闻言脸色铁青,抬手掐住了阮无忧的脖颈:“好,你们自诩清高正义,自是看不惯我的做派,事到如今,便让你们这些人看看,我洪齐究竟有何手段!”
阮无忧憋得脸色通红,但也不肯说一句求饶。泪水自她脸庞滑落,滴在扼住脖颈的手背上,洪齐望着她,忽然松开了手,站起来不看她。
“心软了?”红衣女子“扑哧”一笑,悠悠道,“不过这小丫头说得也不错,阴诡之事,确是人所不齿。”
洪齐看向她,反问道:“你我所为,难道便是光明正大?”
“我所作所为,自然算不得光明,可比起出卖同门、两面三刀之流,却是好上许多。”红衣女子冷笑起来,“况且,若论天资,你诚然是差了些。”
“难道陆怀风的天资便能高到哪里去?”洪齐恨恨道。
“陆怀风?他算什么?”红衣女子笑中冷意更甚,“我见过一个人,十七岁时与上古灵剑结契,二十岁便能独闯不归渊,身负重伤,尚能一剑斩杀蛟龙。你们瞧这高台之上,锁魂阵便是他所设,而今百年有余,阵法仍旧分毫未破。”
阮无忧和洪齐听得呆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真……真有这样厉害的人?”阮无忧震惊得也忘了哭,结结巴巴问道。
“此人便是你们华阳中人。”红衣女子傲然抬头,眸中迸发万千光彩,而后又似忆及什么往事,那光彩陡然熄灭了。
“怎么,你们的掌门和长老,从未对你们提及这些?”红衣女子一眼扫过,见二人俱是神情茫然,不由得冷笑。她望着锁魂台看了一阵,径自走到一旁,再不说话了。
华阳山,静室。
陆怀风站在门外,思绪翻涌。苗师叔所述之言,委实让他心神俱颤,久久不能释怀。
他直到今日才知,原来在他之前,还有这样一位天资卓绝的大师兄。
季长风。素未谋面的师兄。才露锋芒便英年早逝的师兄。心怀万民而为奸佞所害的师兄。悠悠百年,华阳早已从没落门派一跃而成第一仙门,可是誉满天下的掌门首徒季长风,却再也回不来了。
“怀风。”素流光自静室走出,“掌门师兄唤你进去。”
陆怀风垂着头,步履沉重地跟着素流光入内,看见凌万顷扶着冯御虚端坐其中,便恭恭敬敬地行礼。
“怀风,你将雍州所见,一一与我道来。”冯御虚脸色有些苍白,语气依旧温和。
“是。”陆怀风略一思忖,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以及查获线索如实相告。
在听到追踪红衣女子时,阮无忧和洪齐遇到大批护城军劫杀,冯御虚不由皱眉。
“可有不妥?”素流光适时问道。
“师妹,你方才同我说,近来雍州官府大肆募兵,人数却有异?”
“不错。”素流光回想须臾,笃定道,“官府名录记载亡者三千,可据怀风所言,死于魔气者不过千人,其中官兵更是不足半数。”
冯御虚捻着胡须,陷入沉思。
“师兄……想到了什么?”素流光试探地问。
“我在想,护城军向来只听官府号令,倘若劫杀之事并非官府所为,幕后之人又是如何指使得了护城军?”冯御虚思索道,“还有无故多出的两千人,又去了哪里?”
“傀儡。”凌万顷忽而道。
此言一出,静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万顷身上。而凌万顷,则径直盯着陆怀风,缓缓说了四个字。
“景和五年。”
这四个字犹如凭空惊雷,陆怀风瞬间只觉血气逆流,遍体冰凉。
景和五年。他太熟悉不过了。
就在这一年,他失去了爹娘,被冯御虚所救,拜入华阳门下。
就在这一年,他从“小六子”,变成了“陆怀风”。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肢体扭曲、啖人血肉的怪物——傀儡!
他只觉脑袋变得昏沉,几乎站立不稳,幸得素流光扶了他一把,才堪堪立住。
又听得冯御虚道:“倘若真是傀儡,此事便越发棘手了。景和五年,我们遇见的那批,虽然凶残,但尚无意识,且形体可怖,一眼便可识别。若是雍州城中,藏着上千与常人无异的傀儡,只怕他们所图,并非简单。”
“失踪的两千护城军,都被制成了傀儡……”素流光细细一想,额上冷汗密布,“护城军的战力本就强于普通百姓,又有兵刃傍身,即便到时我们能将他们一一揪出,想要短时间内消灭,也绝非易事。”
“嗯。我更担心的是,幕后之人此举的目的。他们制作了这样多的傀儡,可是除了劫杀无忧,并未放出来残害百姓……”冯御虚抚须的手一顿,“倘若来日我等与之一战,这些傀儡,便是拖垮我们不得脱身的利器。”
空气一下子静默了,身处静室的每个人,似乎都能感受到周遭流动的丝丝凉意。
“魔气结界所耗甚巨,尚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大批傀儡,我们的对手,委实深不可测。”冯御虚目光深沉,眸中流淌着读不懂的情绪。
陆怀风慢慢冷静下来,环顾几位沉默的长老,内心挣扎几许,艰难开口:“弟子尚有一事不明……宋秋雁本为正道,当年雍州旧事之后,究竟如何入魔?还有那能令人置身幻境的魔花,又是从何而来?恳请师父为弟子解惑。”
“怀风,你……”冯御虚脸色微变,“你都知道了?”
“苗师叔已将前因后果,悉数告知弟子。”陆怀风抬眼迎上冯御虚的目光,望见后者眼底浮现的痛色,仿佛沉寂万年的湖水陡生波澜,刹那之间,霜雪飘洒,湖水冰封,唯余无边空茫。
“怀风,你别怪你师父……”素流光神情凄怆,欲要上前去拉他。
冯御虚抬手制止了素流光,沉默一阵,看向陆怀风时,眸中隐有泪光闪动:“当年,沧海赶赴雍州,并未见到长风尸身。三日之后,他的绛霄剑,却出现在不归渊中。”
“是宋秋雁带走了他?”陆怀风猜测道。
冯御虚点头:“生人强入不归渊,多为魔气所噬,寸骨不留。想来,宋秋雁带走长风时,已存死志……但后来不知有何机缘,不仅安然脱身,还得到了魔花襄助。”
“这魔花乃是不归渊中怨气滋养而成,形似彼岸,色如重漆,异香馥郁,名唤归途。”素流光补充道,“归途以人魂魄为食,有织就幻境之能。入梦者倘若心智不坚,迷醉其中,肉身永留幻境,魂魄则为归途所食。她的赤霓伞,性属寒阴,当是归途的最佳容器。”
“我等一早便知宋秋雁于不归渊带走了魔花,但这些年来未见她有何恶行,故此不曾多加干涉。”冯御虚长叹一声,“景和五年傀儡一事,我便起了疑心,但苦无实证,只得暂且搁置。如今雍州摄魂再现,只怕来日,终要与她正面一战……”
“掌门师兄……”素流光担忧地看向他。
冯御虚摆摆手:“华阳终是欠她一个长风啊。”
暮色已深,四方寂寂,华阳山上无人睡去。山岚中影影绰绰的微光,是缅怀故人的长明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