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

童年的那条河里,时不时有纸船顺流而下,有的安稳行进,有的在漩涡里打了个转儿又飘向远方,还有的被激流倾覆。我曾沿河逆上,寻找那些放船的人,但总是无果而返,只有一次在岸边,发现了一些被遗弃的白纸,一条折痕都没有。

我常为莫名的忧伤烦扰,站在岸边远远观望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正坐在纸船里等待放逐。

有时是一阵缓缓流过的风,有时是街边烧烤店的一串笑声,有时是脑子里莫名蹦出来的一个念头,还有梧桐树叶,路人的黑色皮鞋,地铁晃动的车厢,只要你向其投以一瞥,甚至视网膜或听小骨都还在犹豫是否接纳它们时,它们就已经瞬间在你头骨上钻了个洞,灌入一些平常却又怪异的感伤情绪。你会像你的妈妈那样,在与他人对视,言及激动之辞时,动不动就噙满眼泪,而那对倔强高扬的眼睫毛,则对自己的濡湿毫不知情。

忧伤是可以继承的吧,我只能这样认为。只是不清楚,妈妈是否也会认为被那纸船放逐。不过你要是看见她,就会发现她那张隐隐能看见的,幼年时在火盆里留下的疤痕掩盖的脸上,与我携有一样的神情。

大多数时候,她会撅着脸,在家务的繁重和生活的紧迫中,攒足那股为自己打气的劲儿,但有时候不经意间,那些气会泄下来,吹到站在她身旁的我的脸上。她每天都会清点那个盛满了零钱的鞋盒,盒子里是一整天的收入,从她下垂的眼睑,我就能猜到那天的生意如何。还有些时刻,她从地里直起腰,拧开盛装米酒的水瓶,烈日下,在喉咙咕隆咕隆地蠕动的间隙,脸上露出休战时刻的疲惫。

我非常了解她,但好像也不了解。

在她为生活发愁的日子,学校门口的副食店,或是盘下一家规模不大的面馆,都是不错的机会,但总因她的犹犹豫豫错失。我曾怒其不争,质问为何要浪费那么多年。

直到一次,她吞吞吐吐道:“我这种人不行,不适合……”

“怎么不适合?总是要锻炼的嘛!”

“不是,我这个情况,人家看到了……”她抬起左手,又担心被看出护脸的意图,遂放了下去。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的人会介意的……”她声音低到了地上。

“害,你怎么还在意这个?根本就看不出来了啊。”我说的是实话,经年的岁月,有什么不能磨平的呢?我敢打赌,她要是不提起,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那疤痕。

可不知怎么地,说完那句话,在那泛白的钨丝灯下,那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疤痕,却竟逐渐明晰显露,我越看,越清晰,越看,越清晰,似乎连几十年前的簇新伤疤,都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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