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徽本是冲他笑着的,见他那样直愣愣的望着自己,慢慢敛了笑容,有些不自在起来。
司马昭反应过来,掩饰着笑道:“早前我对嫂嫂总有些看法,大哥常教训我要放下成见,说在这世上再挑不出一个人如嫂嫂这般合他心意,即使有,那也不是你......这么多年过去,我才知道嫂嫂当得起我们的厚待......”
司马昭这番话转得很微妙,纵然夏侯徽先头心里有些警觉,一提及司马师,她心思自然落在了司马师的话上。何况他一句句“嫂嫂”叫着,便把方才那丝触动给打消了。夏侯徽莞尔一笑:“多谢二弟,要不是你,我原不知道子元在背后说了我这么多好呢......”
在她坦然的笑眼里,司马昭不敢再看,便牵着笑低下了头,恰见她的宽袖落在他的手边,轻风一阵阵悠悠的拂过来,那袖摆便一下下的从他手上扫过,微微的摩挲感震荡在他的心口,一阵阵的发麻、一阵阵的发痒,他突然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僵直了全身不敢动弹一下,生怕惊走了什么。
突然,那,袖摆就飘走了,他连思虑的时间都没有,就一把抓住。
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夏侯徽吓住了,回头望着自己的衣袖,衣袖上的手,和手的主人。
司马昭也望了过来,目光对视,他像抓到了烫手的铁板一样,立刻松手甩开了袖脚,涨红了脸,急道:“我瞧这上面有只蚂蚁......很大一只......”
夏侯徽自做了母亲,心境就有些不一样了,明明和司马昭同年,但此刻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倒像看到了做了错事、不知所措的柔儿,便宽慰的笑道:“那又要多谢二弟了......”
司马昭“嘿嘿”了几声,厚着脸皮说“举手之劳”,说着看了看太阳,道:“嫂嫂,我和卫瓘他们几个,等着士季兄给先帝出殡送完葬一起聚一聚的,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就先走了。”
夏侯徽点了点头,蹲身道:“子元也是说要出去聚友,你们不一起走?”
司马昭道:“大哥应的不是我们这约。”
夏侯徽想着那便是大哥他们请的,就没再说话了,见司马昭拱手行礼,准备要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二弟,听说最近洛阳子弟聚乐饮酒多爱服用寒食散,你们千万别碰,要让父亲母亲知道了,可不得了。”
司马昭听了心中一暖,笑道:“嫂嫂放心,我有分寸的。”
夏侯徽见司马昭走了,阳光照进廊下,白花花的太阳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慢慢的走着,心里想着这样热的天,不知道子元他们会在哪里,夏侯家有一座别苑,临湖而建,以前暑热难消时,娘便会带着她去住一阵,风从湖面吹过来,坐在湖上的凉亭里,格外清凉。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凉亭里喝酒清谈吧。
司马师常和她说,诸葛诞、邓飏、毕轨等人才情见识不俗,他们对时局针砭像一把利刃,入骨锥心,每每畅谈,总有所获。但夏侯徽总觉这样激昂的清谈容易成为妄议,引起诸多争端。不过她知道司马师是个稳重的人,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不需要她多担心的......回了洛阳,该安顿的都安顿了,要筹谋的已经在筹谋,她身边要她多操心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柔儿,想到柔儿,她加快了步伐......
直到戌时,司马师才回来,柔儿早睡了,夏侯徽坐在一旁,给她轻轻的打着扇,看着她浓密的睫毛静静的垂着,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司马师梳洗完过来看柔儿,轻轻亲了亲她额头,然后搂着夏侯徽的肩,两人并头在一旁瞧着柔儿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蒲扇交给一旁的丫头,牵着夏侯徽回房。
夏侯徽问他有没有去回禀过司马懿和张春华,司马师说,有。然后笑道:“正和父亲在说话的时候,昭儿冒冒失失的跑进来,问爹是不是陛下真的没去给先帝送葬,爹说是。昭儿瞪着眼睛说陛下是不是疯了,这可是要被后世口诛笔伐的......”
夏侯徽对曹睿出人意料的行径也有所耳闻,但也没想到他竟真敢在这件事情上任性,也难怪司马昭大呼小叫了,想到司马昭的神情,也笑了:“父亲是不是又罚二弟了?”
司马师道:“这么口无遮拦的,不罚哪行......”笑看着夏侯徽,道:“你猜猜,父亲罚了什么?”
夏侯徽拨了拨灯芯,道:“在温县常罚他去种地,这宅子里也没有地可翻了,我可想不到有什么是让二弟为难的。”
司马师见她在骤然更亮堂的灯火下巧笑嫣然的脸,站起来朝她走去,边道:“陛下登基以来斩杀画师、改易女装,闹了不少事,但,要说驭人之术,只怕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单说这次大司马和大将军力主百官奔丧,陛下四两拨千斤就给驳了回来。父亲问昭儿,知道陛下为何会采纳他的谏言么?昭儿回,是因为百官都到了洛阳,会影响各地军政要务,让孙权刘备有可趁之机......父亲摇头,昭儿又说,是因为信任您、倚重您......父亲听了直接叱他幼稚,道,陛下所用不过是制衡之术,大司马大将军势大,他一人势弱,陛下便扶他一把,你若把人心想得那么简单,还不如回家种地......”
夏侯徽听了才觉新天子手段了得,一心听得入神,不觉司马师竟到了跟前,他笑盈盈的将她搂住,她轻推了一下,笑道:“你做什么呢......”
司马师贴着她的脸,低声道:“看你......怎么都看不腻呢......怎么越看越好看呢......”
夏侯徽捂着他的嘴道:“你还没说父亲究竟罚二弟什么呢?”
司马师拿下她的手,握在手里,道:“抄兵书......我看他没个几天几夜是抄不完了......”
夏侯徽若有所思,果然觉得是妙招。
被骄阳炙烤的天地,万物都蔫蔫无力,唯有夏蝉不绝于耳,一声声都像是在嘶喊着“天真热”、“天真热”,显得午后时光格外悠长、让人更觉慵懒无力。待到傍晚,日头将歇,纷纷扰扰的夏虫此起彼伏的出现,它们热闹起来,人心也觉活了过来。
其实每年夏天都是这么过,但似乎今年盛暑尤其溽热,司马昭大开着窗,吹进来的风还携着丝丝热浪,他关在房里又抄了一天的书,这会儿才躺下,琢磨着余下的应该明天可以抄完,心里多少痛快了一些,但想到自己动辄被压着教训,曹睿呢,无论行事多么荒唐,整个大魏没人敢说他一个不字,可见,还是皇权才能让人有为所欲为的能力。
他仰躺着,用手枕着头,本来千头万绪的想着事,听到外面依芳他们几个下人似乎在乘凉游戏,不时有人声传来,把睡意都吵走了,又见那月光挥挥洒洒的铺了一地,愈发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觉得胸口被什么压着,掏出来一看,原是那柄团扇的扇面。他两手将它铺展开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上面的走线、纹路,透着柔柔的暖黄的光,就那样举着走了神,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到了很多。
他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温县的生活,在那里,屋子没有洛阳的大,出了房门,就可以看到她,或是在檐下,或是在院子里,或是在厅堂......
他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脸上柔暖的神情愈发的动人,娘说她太瘦了些,还是要好好补补,省得到时候气力不济。补身体的药材大哥常买,夏侯家也总会送过来,她从来不缺,他便常到山中去打些野味回来。那次打猎回来发现随身的扇面不见了,他想肯定是打完那头黄鹿在溪中清洗身上的血污时掉下来了。第二日,他便又上山去找,沿着溪找了好久.....等到他回来,她已经生下了柔儿,他想,幸好当初他不在场,不然看到她凶险的情形,他的那点心事肯定全得露出原形来......
还好大哥他们都以为他没心没肺的......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他有多上心,有时候他都不知道为了守护她,是不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那次救柔儿就是,那杆枪朝着柔儿劈下来,他手还架着另一个匪徒,情急之下抬脚就是一挡,当时他只记得大哥跟他说的那句“柔儿就是她的命”,只记得她看着柔儿笑的样子......骨头清脆的一响,他反手拧了那个人的头,一把夺过枪,转手一送,枪头插入那个人胸口的时候,他紧紧的捂着柔儿的头,按在怀里,汗滚下来,他的心却很平静,痛是真的很痛啊......
想起那阵子熬过的那些痛,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孤勇、忘我的时候,他想,一定不能够了,可是,如果她对他笑笑呢,她温柔的看着他呢,他也许又什么权衡利弊都不记得了吧......
他把扇面铺在脸上,闭上了眼睛,觉得心头一阵苦涩,这时窗外响起了起哄的声音,似乎是依芳输了,大家嚷嚷着让她唱歌,安静了片刻,依芳清亮婉转的歌声便飘了过来,那,还是他教她唱的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司马昭脑子里回荡着这两句,久久不绝,依芳的歌声停了,众人又让她再来一遍,再唱一回,司马昭觉得他们吵得心里烦,爬起来,冲窗外高声喊道:“大半夜的都不去睡觉,吵死了,还不散了!”说罢,“砰”的将窗一关。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悄声说“赶紧走、赶紧走”,唯有依芳一个人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那扇已经关了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