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母亲盖屋,没累死也脱了三层皮
母亲忙着在漏雨的东厢房里用盆盆罐罐接着屋顶的漏水,对我说:“咱家地屋子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快不能住了。得想法再盖一口房屋了。”
七十年代,我童年时农村生活如混沌梦境。我父母结婚后住的房屋就是这老院里的一间东厢房。我皱着眉头看:房间里放下一张床,床头东有一描着凤的木柜,正对房门的是一八仙桌,两把椅子,就显得满满的了。我在逼仄的屋里又看向满院的泥泞。雨水淋湿柴禾,锅底下冒着浓烟,呛得母亲咳嗽眼泪模糊。吃完晚饭,我摸黑儿上床。迷糊中听到半夜鸡叫,我起来一看,猪儿哼哼着把院子里的土,用长长的嘴拱起一处一处的土堆。
灯还亮着。听父亲说:“农民呀下地挣工分,一天拾分的工分,全年的工分到岁末时分得的粮食却不够吃的,人们喝着稀汤吃着黑窝头就着自己家里腌着的老咸菜,有时农家用柳条编织筐拿集市上去买,更多的时候呀是养几只鸡,指望着从鸡屁股后换些油盐酱醋茶,还得指望着它来交我们的学费。可房屋还得盖,没法住了。”
母亲也随声说:“一下雨就屋漏没有干地了,屋子小得连转个身都困难。再说雨水尿墙洇湿了大半,墙板掉落把孩子的脸砸了个大口子。说不定哪天下大雨,墙会倒,整天住得提心吊胆的。”父亲无奈地说:“可怎么盖屋,家里没什么东西呀,真是愁人哩。”
早上父母亲照例早早地起来,父亲响响是咳嗽一声,抄起扁担到我家西边的光滑的石经台上去挑水。母亲被厨房里的湿烟呛得咳嗽着。
这样苦苦地支撑到1984年,农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生产责任制,要把土地承包到户了。生产队长成新一早就站在生产队的场屋前,召集全队的社员齐到生产队前,把场屋作价卖给个人,分开宰杀的牲畜,然后带领全社里的人到田地里去,拿着皮尺按每家人口多少丈量土地,这样每户都分得自己的责任田。
父亲高兴地说:“这生产责任制富民了。盖屋不再是梦。”俗话说,一年盖屋十年聚材,父亲如小燕子叼泥一样把一点点的建材准备齐全。
过了两年,家里有些钱物,就着手起屋。可最浩大的工程是拉土垫宅基。我家的宅基是四分多地的两米多的大深坑,在东厢房南偏东有五十多米。于是请外祖父家帮忙。外祖父家组织了五六辆大马车,接连拉土十几天,总算把深坑垫平了。
在八六年忙完麦收,便邀请邻里来帮忙造屋。邻里出的是义工。我们只管管饭,吃的是馒头与猪肉粉条大碗菜。晚上我们在我家的宅基地上玩得欢,大人们点起手提罩子灯,“咿呀嗨,咿呀嗨”地唱着夯歌,那重重的石夯被十几只大手拉着绳子一拉一松,它便顺着扶着的夯把有节奏地起落,屋基上便留下齐整的夯实的夯印,这样就把掺了石灰的土夯实了。
一晚上把屋基夯好,第二天便是垒屋基,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石匠锤子早子“叮当”响,打磨好石头,几个壮汉便赤膊上阵,颤微微地抬着石头摆放在合适的地方,有几个人便把石头垒齐整结实,用灰浆焊接结实。下边便是打土墙,先是作混凝土。把土地用水洇好,然后混合麻与一麦秸,用铁钩把它样搂均匀。母亲赤脚踩好,有忙得头发乱着跑东跑西,嘴角白裂,嗓音沙哑!母亲急急地对我说:“农家盖屋,不累死也得脱层皮!”
父亲用两夹板筑土,后边紧接着用木板打筑好地土墙,墙面便平滑结实。筑到三四米,便上梁铺高粱秸,然后往屋顶上上土,上土到一手掌厚,然后上泥,用磨板把泥抹好屋顶。这样浩大的家庭造屋工程便告竣工。
在工程中邻居们义务帮忙,他们有说有笑。母亲便看着我偷吃,狠狠地打开我的手:“会过自己会过,招待客人要大方实诚!”
吃饭喝的散酒管够,大碗喝酒,吃的是大碗菜,肉很多,油汪汪的!后来又渐渐弄七八个荤素搭配,那是娶亲酒席的标准!人们感怀母亲的真诚!历时一个月,都精心用力盖屋,便造成了我家的土屋,营造好我们的新家。
02.我脸上的一道疤,是母亲心里的痛
我们家的院落经历几年的风雨,已有些破落。柴扉土墙,低矮的土墙上稀疏地长着一些青草,随着季节青了黄,黄了又青,在风中瑟瑟发抖。有两棵榆树,却已经干枯死了,用一条铁条拴住可以晒衣被,我家的正屋是三间正房土屋,北墙却已经开了两个手指宽的大缝,矮小的石头基础上的土被进一雨水漫上了碱花。
不得已父亲便在屋子的土墙上挖补了些地方,母亲便全村里找人家不用的旧半头砖,父亲便用它们填补,这样那土墙面恰好老人脸上时隐时现的沧桑的老人斑。那屋顶上是高粱秸搭成的,却也久远失修,便有些脱落,下雨时便外边大下,屋里小下。
在一雨夜,父母看着屋子里雨漏无干处,把我腾挪到一处干燥的地方。那是在土墙上钉了两根木棒,上边搁置一条木板,木板上放着一些棉被。我在睡梦中被父亲抱到那木板下,不曾想那土墙被雨水打湿,那木棒松脱,随之压着重重的棉被的木板往下急速坠落,木板的一角便砸在我的右眼角下的面骨上。
我当时疼醒过来,那鲜血如注,血流满面,父亲惊呼一声,飞身扑过来,掀开木板,把我抢救出来,用手捂住我的伤口,可血怎能堵得住呀。
母亲伤心地大哭又急着吼父亲:“快想办法呀,怎么办呀?”父亲慌忙让母亲堵住伤口,起身拿了一把面按在我的伤口上,血还是堵不住呀,连夜父亲用地排车把我送到公社的医院,医生为我在右脸颊的伤口处缝了三针,那伤口是竖着的几厘米长,那横着缝的三针,到拆线时,因伤口过于长,再加上有点儿感染,伤口与缝的线便落下疤痕,交织恰好成了个“王”字。它一直就伴随着我经历着人生的浮世红尘。
到后来,土屋还经历了一次大的风险,差一点付之一炬。我东北有一个小表叔叫小生,他当年是十六岁,大我几岁,与我同住小隔屋。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屋子里浓烟往外冒,我扔下书包,在水桶里装上一勺子水,拖起我家的门下的木头门槛,把它拿掉,伏身往屋子里钻进,一看呀,我与表叔小生睡的床上的棉被着了火,那红红的火正发着暗红,已经着了巴掌大的一片。
我心中闪过昨夜小表叔偷偷地在床上吸着纸烟,可能是他不小心把烟火掉落在棉被上才收起这么大的火,我急忙用水往火处浇去,可火不灭,我又往外钻出来,提了一桶水,猛然地往火上浇,火熄灭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突突地跳,看着那被子黑呼呼的死灰,好久才定过神来。
母亲回家来,看到我惊惊的样子,拉过来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把,又搂我入怀,哭着说:“儿子,这多险呀,要是烟把你呛晕,火把你烧着了,可让我怎么活。”我这才后怕起来。
土屋装满了我的过去的生活的记忆,屋子里到处烙满我们生活的酸甜苦辣的烙印。老屋现在已不存,可儿时与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活剧永远在脑中的舞台上往复放演。
03.母亲从事扎笼业
在七八十年代,父亲是县联社工人,在木工组从事扎笼业;母亲是个生产队社员。工休时,父母亲就在便在家中干起扎笼业。
父亲与母亲把把红松木绑缚在我家院子中的大榆树上,固定好,便拿出大锯来解木头,那大锯有二米多长,顺着打好的墨线锯开。两人一仰一合地拉着大锯,随着大锯的推拉,便发出“唰”“哗”的有节奏的声响,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暖暖的日光倾斜在院子里,父亲与母亲的头上沁着细细的汗珠。
一天,父母亲与姨父正隔着墙头为姨父的儿子偷偷地相亲。那姑娘是我的邻居叫小花,两人正看得好,小花不经意间往这边看,她羞红了脸,扭身往屋中跑。父亲与姨父忙抬头望天,父亲看着母亲拖着长腔笑着说:“哈哈,今天天气,哈哈哈。”
母亲笑弯了腰。后忙着炖鱼、烙饼、炒焦黄的鸡蛋,还小葱拌豆腐。不大会儿弄了一小桌子丰盛的菜。
到了晚上,父亲与母亲点起煤油灯,便在房子里扎笼。父亲再在笼圈中心处标记好按照笼把的大小,用尖刀在笼圈处挖洞、修整,父亲用力地挖着,带黑痣的右手青筋暴露突出,咬着牙。挖好,然后拿出加工好的松木笼把用铁锤轻轻敲打,对准挖好的洞插入。再在笼圈内安几根方形木,再在外圈里面压入一层内圈。压好后父亲便轻松地饮了口小酒,吃上两粒花生米。
母亲便一脚踩住竹篾,先劈成手指宽,然后再把它们用刀刮去外边的竹毛。竹篾便在母亲的怀里轻松地跳跃,随着刀子在竹篾的表皮的滑行,很快便一条竹篾的竹毛便刮干净,那竹篾便成了青滑的。
母亲便伏身在笼屉上边铺竹篾,从中间开始铺起,把竹篾铺在笼把与笼撑的上边,一端插入那内圈与笼把的结合处,另一端按着笼身的宽度,母亲手起刀落,啪的一声便斩断竹篾,把这适合的竹篾插入进去另一端,用砖头把竹篾压实。
不大会儿母亲便铺好一扇笼。父亲便在竹篾的间隔间用木钻钻孔,钻好后母亲用湿润的藤条的条条穿过那孔,把竹篾与笼下边的笼扰或笼撑紧缚在一起,那滑润的藤条一行行地编织成美丽的十字花,到了笼的内侧边缘,便把藤条打结割断。如此往复,把竹篾把拴完,一扇笼就制成了。
那油灯放射出柔滑的光,照在母亲俊俏的脸上,父亲的背影倒影在墙上,我把手放在灯光后,做出种种姿势,这样在父亲的剪影前,那墙上便出现狗儿鸡儿的幻像。
屋外夜深沉,只听一两声狗吠,偶尔有两声老鼠咯吱的咬东西的声响,有时我坐着坐着,便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父母抱起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