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第二节
按说有我时就有爸了,但我的记忆却并不从零岁开始。我没有出生在北京,而是降生在河南省南阳市的卧龙岗。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卧龙岗不单有着稀稀落落的几棵矮树和一所没有麻药也敢给人开刀的医院,还曾出过一位极睿智的先人,书上说先人家有秀雅的小山,澄碧的小湖,青翠的松林里,住着猿猴和仙鹤,我很爱这样的景致,却与我幼时的记忆满不是一档子事。
当然一个五岁孩子的记忆和活动范围都是很有限的,在大院的外面,小山岗的后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或许真有一面苍翠的小山和一所密密的小林?里面不止有猿猴,说不定还藏着鹿呢!
五岁半以前的我 ,足不出户地生活在南阳一个极大的院子里。院门口总有站得像两棵小松树似的士兵,在他们外面的土路上,每天成群结队地奔走着牛车、羊群和浩浩荡荡的猪群,羊和猪都不是白而胖的,而是又小又结实,像一颗颗长条形灰黑色的肉弹,争先恐后地隆隆向前,放牧的大黄狗则跑得更快,一起在身后扬起滚滚的沙尘。
猪、狗和羊当然都不让进院,因为大院里辅着柏油路,并不没有供猪羊们驰骋的田陇和喜欢肥料的秧苗儿,但有一种动物,却得到了大院居民的欢迎。
三四月份柳条才绿麦苗才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清理出几双穿烂的翻毛皮鞋而腾出一个大黄纸箱子来,花个三毛五毛的,就可以从院门口捧回来十几只叽叽叫着的小黄绒球儿。
在黄绒球之前,其实最早进院的是鸡蛋和不下蛋的公鸡,多么的好!一大竹篮鸡蛋连篮子才要一块钱!三四斤的红冠子大鸡只要八毛钱!于是院里院外的亲人们一起奔走相告。
虽然院里还在不停建造着办公楼、家属楼、托儿所和百货店,但独立王国的规划似乎只能是个梦想,因为柏油路长不出新鲜的茄子和豆角,大人们也不能只给孩子吃百货店的糖块与面包!
乡间的生活是多么惬意,虽然在东南风吹大了些的时候,也会飘来肥料在田间发酵的味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城里,能吃到当季的新小麦么?
妈妈蒸馒头的面团是微黑的暗金色,掺着点麦麸皮儿,像是瘦小的带雀斑的小姑娘,可三十分钟出锅后都一下子长大变白了,鼓膨膨地一个挨着一个,肚子里藏着红豆,脑袋上顶着大枣,个个扬着光彩照人的脸蛋儿,吃到嘴里,是甜的、活的、软的,比板着脸方头方脑的白面包,不知要好吃多少倍。
另一个极受大家热爱的就是柴鸡蛋了,乡间的鸡都是散漫而自由的,健硕而绝不肥腻,每天都在田间散步,吃着真正的五谷小虫儿。
蛋都在早晨下,个儿都不大,红皮儿的,白皮儿的,带花点儿的,却特别的香而且结实。妈说全蛋有营养,总爱煮着吃, 剥了壳儿一口咬下去,刚刚凝固的蛋白里,露出个红嫩嫩的小太阳。
但我和哥还是喜欢炒着吃,放上葱花儿,一点儿盐,一点儿醋,三四个鸡蛋打散后一起在油锅里炸开一朵特别香美的大花来,夹在馒头里,哥能一气儿吃五个,我也能一气儿吃三个!
自从有了大院以后,院外的人不用再等着初一十五的市集了,家里缺了油儿醋儿和针头线脑,就用花手巾包几个鸡蛋,在地里拨几颗萝卜,或干脆捉一只最近打鸣打得太好或太不好的公鸡来到大院门口,正赶上做饭的时候,几十分钟,钱物准能换了手。
院里的人都极干脆地从不讲价钱,所以有时候五角钱能换八个鸡蛋,有时候一角钱外加两本小人书就能换十个!
院外的人虽然得到了生活上的方便,却越发觉得院里这群不种地的男女像外星人一样不可理喻,每天早上全家都吃鸡蛋!不过年不过节,就平白无故拿当归、栗子和土参随随便便炖一只既可以打鸣又可以看家的大鸡!别看院里的男女小孩表面上文绉绉的,其实那个大院就是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把一切送到嘴边上的东西都不挑不捡囫囵个儿地吞进肚子!
“这样过日子,金山银山也得被搬空的呀。”院外的人一边忧虑着,一边加紧了交换的速度,但母鸡们却一点儿不愿替主人分忧,照样四平八稳地一天产一个蛋后就去郊游,而同游的除了一只传宗接代的公鸡,其它打鸣的伙伴早被送入了大院的虎口。
大院门口寂静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露水还没落下去的静悄悄的早晨,一位穿花袄的大嫂抱来了一只有着淡黄羽毛、尖嘴和脚爪,却没有红翎子的母鸡:“两块钱一只,”大嫂小声说着,她像抱孩子一样抱着鸡,一边爱抚着它金色的羽毛:“是只会下蛋的三黄鸡呀!天天都下!要不是我闺女出阁,谁家会卖下蛋的母鸡呀!”
大院起早儿的人们把大嫂和鸡围在中间,母鸡果然温柔娴雅气质非凡,她不言不语极其静美地卧在主人怀中,仿佛一位怀璧的美人。忽然,黄美人哆嗦了一下,嗓子眼儿里一阵叽叽咯咯,有节奏地抖动了十几秒后,大嫂手里多了一颗热乎乎的黄蛋!
“一早就出来了呀,食都没顾上喂,”大嫂的眼睛湿起来,抹下头巾包住了这个临别礼物:“从来不在外面下蛋,今天是出来的太早了……”大嫂的泪滴在鸡背上,黄美人也很快过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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