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黎明时分最是宁静,一切还在慢慢苏醒,守夜的几只田园犬都已放下戒备安心补觉去了,喜鹊也还没洗漱完毕跃上枝头歌唱,曾经村里挑担卖菜的老人也所剩无几,窸窸窣窣的赶路声再也不会惊扰晨梦,微风习习,吹来仿佛仙谷里酿造的清新,一打开窗,你就会明显感受到卧室里的浊气臭不可闻,不过现在很少有人在意。
我也很多年没尝过这田野里吹来的仙气了,因为现在这会儿起床除了发呆基本无事可做,小时候家家户户忙着种田,忙活的时节天蒙蒙亮村庄就差不多空巢了,如今田野里杂草丛生,有的荒废多年,竟然长成了小树林,我只是偶尔被晨尿憋醒,瞥见过远处的朝霞,照在睡意依然的一排排四五层小楼上。
往往傍晚的村庄是最热闹的,快到做晚饭的时候,每天就准时传来了隔壁对骂的声音,男主叫艾腊强,每天准时吃完早饭就出去打牌,临近晚饭回家,他老婆爱华,整天就在家忙前忙后,兼顾照顾两个小孙子,这次特殊情况儿子和儿媳也被关在家里,每天吃完早饭也都闲着无聊,约着村里同龄的年轻人开一桌麻将。艾腊强每天一回家,爱华就破口大骂,批斗了起来,总的就是陈诉男主整天吃完就两手一摊啥事不干,外加一些人身攻击的形容词,艾腊强有时横眉冷对不说话,有时也反攻一下:“妈的个逼,屋滴六个人,吃的喝的哪不是我赚的钱”,这句反攻让人耳目一新,路过的龚木华笑着打趣到:“哟,今天腊强终于硬着了一回”。老爸也经常在他们斗嘴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去纠错,这是他自认为的幽默细胞在作祟,但是毕竟是隔壁,不好把这当笑话,母亲经常也让老爸闭嘴,偶尔也劝劝两人互相少说几句。
母亲也会经常数落老爸的时候飙起脏话,我再三跟她交涉让她不要骂人,她总是笑笑说,“几十年的习惯了”,叮嘱她不要骂人慢慢也成了我的习惯。
吃过晚饭,大伙三五成群的散步荡路,还有从小镇涌出来的人群,村前的鱼池现在修了一条宽宽的公路,县城“三纵九横”规划中的一横,相隔几百米组建了三支广场舞大军,队伍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每走几百米歌声就无缝衔接,避免了相互间的压制,在公路上中间的那支广场舞大军对面,是一条刚修好的辅路,不到五十米,直通村里,路尽头就是龚三元家。
龚三元说话总感觉抡不清舌头,有时我尽力的侧耳去听,半天都听不清楚他在说着什么,往往都是一句话不断的重复,听着很是着急,让我听得耐心全无,但是情绪是很到位的,一开口就知道他在骂人,平时走路很少有人靠近他跟他打招呼,如果他主动开口,其他人也是面无表情或者皮笑肉不笑的径直走开。
这天不到中午,村子里就热闹了起来。龚三元挨家挨户的在找人对质,想探究有句话到底是谁说出来的,各种脏话不绝入耳,嘈杂声贯穿东西。我们村分东西头的叫法,西头现在的人家不到以前的一半,大都搬了出去,而东头还比较齐整,龚三元家在中间靠东的地方,他骂了半个多小时了,在村东头走来走去,边走边骂,无人接茬,他一个人在尽情表演骂的艺术。
以前村里经常会这样,很多人家里会被偷东西,被偷的好像知道是村里人一样,就站在家门前附近,朝着一个方向破口大骂,骂声如雷贯耳,骂的人暴跳如雷,但是这些骂都是没有回应的,骂的人好像照着台本声情并茂的表演着舞台剧,大家以她为舞台中心自觉围着一道弧,窃窃细语,若是有人上前劝阻,一般就可知这人与她当时关系还不错,她就会突然升调,动作频率也跟着加快,一手指着眼望的方位,一边用一只脚狠狠的踩踏地面,更有怒不可遏者,拿着刀和砧板挥舞,此时很少人敢接近,演绎的时段会大大压缩。
但是龚三元叫骂的时候无人会去围观,大伙都只在自家门前观望,等到确定一切安静下来了,才会聚在一块偷偷议论几句,老爸说,“一弯人他都得罪光了,东头没吵过架的也就一两家”,被他找上吵架的人大部分都是被动接招,离那个动不动就表演骂人艺术的年代早已过去很久了,现在流行私下解决分歧了,以免被别人看戏笑话,这是对看戏人的大好事,不能平白无故的给出去了。但是龚三元不会计较这些蝇头恩惠,他一定感觉自己像极了横刀立马的霸王,口干舌燥良久,无一个对手,这时他老婆,掌柜的,向他走过来拉他回去,他扭头对着他老婆劈头盖脸:“都是你个王八日滴的鬼”,掌柜的立马反击:“把你个王八日能的,走,还骂个鬼啊骂”,掌柜的看上去病恹恹的,之前的确生病多年,现在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身高约摸一米五,龚三元虽然已小半头白发,但是人高马大,依然魁梧身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怀疑这嗓门是练出来的。
待到吃中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刚刚龚三元骂了半天在骂啥?母亲说:“之前他家掌柜的要带几个人出去干活,本来说好弯里几个人,后来又换了,朱火板家的冬芝拉家常时骂了几句掌柜的,结果传到他耳朵里了”,我不太理解这里面骂人的逻辑,也没在细问,母亲的信息怕也是加工了几道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村里的事情恐怕没人说得清来源。
隔几天晚饭过后,我和小丽照例去散步,我们从东边出村,走过一旧一新两间荒废的宅子,这是同一家的,家里人早就都搬到了城里了,但是户籍还在村里,花几万建个新房为了占地方,以免人不在的时候自家宅基地被邻居慢慢吞食了,前几年村里新建楼房很热闹,竖起一半左右的四层高楼,大都装修了一两层,没装修的里面都装着有朝一日拆迁的梦想。原本小丽不想走东边,我说我去逗逗小黄,这是一只见我必叫的少年田园犬,就因为有一次我们经过它时,我听见它发出威胁的“呜呜呜”声,我回敬了一声“呜呜”,从此它就跟我杠上了,随时随地见到我,从任何形态瞬间投入到准备战斗姿态,小丽说被它叫烦了所以不想走东边,我决定今天制服它。
以往它叫我都是无视的继续走着,今天它一叫,我就快步朝它杀了过去,它旋即调头就撤,我继续盯着它,它全身缩进狗棚内,探出半个狗头,嘴里依然发出“呜呜呜”,我转身离开,它又立马弹跳出来,边追边叫,我又回头逼近它,等到离它五米左右的瞬间,它闪电般速度,由抬头挺胸的吠叫转换成了耷拉着头,踏着小碎步溜走,像是一种量子的叠加态,同时看到了它的凶神恶煞和温顺可爱,这种神奇的状态逗得小丽咯咯大笑。
就这样,它在那里和我跳起了探戈,跳了一会我黔驴技穷,最终还是没有制服它。
我们继续沿着东头的小池塘走到了田野,麦苗和油菜花在杂草和田间的小树林里时隐时现,不远处乡道上两排高大的杨树迎风飞舞,闭上眼睛,杨树叶互相拍打的声音像极了海浪在拍打着沙滩,我很想再次听到,不过两排杨树上千棵已经被砍了个精光,这是以前有村干部投资种的,现在因为有地产商建小区嫌碍事,就全部被投资人卖掉了。
等我们回到家,天已接近全黑,老娘还在公路跳着广场舞,我打开电视刚坐下,隐约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我并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这声音越来越高亢,短促的发声后伴随时拳脚的沉闷声,我突然一惊,好像隐约听见像老爸的声音,打斗声越来越杂乱,我一阵惊慌,穿着拖鞋向黑暗中的打斗处跑去。越过三户人家,虽然我在黑夜里跑着,但我感觉到了门口都站着有人,我急忙掏出手机照着,不是老爸,我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
最先看到的是朱火板的儿子朱小飞,一手掐着龚三元的脖子,一手按着他的头,右腿压着他的肚子,死死的将龚三元按在了地上,龚三元双手分别拉着朱小飞的胳膊,双腿蹬着他的腹部,朱火板一手抓着掌柜的衣领,一手似乎拿着一根木棒,一边叫嚣着“来啊,搞啊”,一边拿着木棒朝掌柜的挥舞过去,他的老婆冬芝游走在两边助力,一个小女孩在旁边一边哭着一边喊:“爸爸,不要打了……爸爸,不要打了”,那是朱小飞的女儿。
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我拉了一下朱小飞,手机照在了龚三元的脸上,一脸怒气冲冲的表情,此时他怎么挣扎都无法起身,眼神里流露出了慌张的求助,那是一种看到的人都会起恻隐之心的眼神,虽然他双脚还在杂乱的发力,但是眼神是隐藏不了的,我喊了几声让朱小飞停手,朱小飞已经停止了攻击,但是还是保持着压制他的姿势。
不一会老爸从广场舞的那边快步走了过来,后来他说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本来想让龚三元多被打一会,整天像个混世魔王在村里咋咋呼呼,朱家早就想打他了,上次被另外龚家三兄弟差点打死,最后也是只有老爸去劝的架。老爸过来拉开了朱小飞,我拉开了朱火板,刚才掌柜的背对着我,这会才发现她已头破血流,白色的外套上一流黑色的印子很是明显,龚三元被解除压制,弹跳起来朝朱火板冲将过去,掌柜的拉了一下他:“过来,哈巴,火板不晓得多阴险,他滴人多,打电话叫那个过来,今晚跟他滴搞一晚”。
拉开后,两家又陷入了骂战,才知道事情缘起,两家田挨着,龚三元在田里种起了树苗,朱火板觉着把他家田给占了,今天傍晚本想偷偷的去把树苗拔掉,正值这段时间村里很多人在乱种树占道,有消息传出,村里干部准备组织一次强制的拔树行动,没想到朱火板拔的时候被龚三元看到了,然后就直接冲到了朱火板家骂骂咧咧起来。
吵了几句之后,龚三元打了110,他应该感觉到,血是不能白流的,不管起因如何,流血的是他老婆,他们现在是弱势的一方。
派出所的人几分钟就到了,一车坐了四人,刚下车,朱思琪,朱小飞的四岁女儿,停止了很久的哭声突然又响起了,大概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听话就让警察把你抓走”的阴影,她以为爸爸和爷爷奶奶做了坏事会被抓走。
很快,涉事双方登记,带头的警察交代了后续处理流程,先去医院出具报告,明天上午再去派出所交材料,然后派出所再来立案,虽然话很简短,但是要交待得明白却不是很轻松的事,因为那个时候,龚三元应该就已经在琢磨怎么让朱火板家赔偿最多的钱了。而冬芝对着警察不停的在重复:“他欺人太甚了,想冲进我屋滴来打人啊”,来来回回交待了几遍之后,带头人做了最终指导,再次重复了一遍处理流程,然后返程回了派出所。
过了两日,村里一直没有见到过龚三元家的踪影,再一天我开车出去,看到他们两家齐聚在了龚三元家门前,龚三元的儿子也回来了,跟朱小飞似乎在说笑着什么,这很难得,他儿子曾经努力要把自己树立成混世小魔王的形象,不时的带着不明来历的小混混出现在村里,晚上拿着枪打鸟,偷村里的狗,有一次跟一个自家长辈杠上还要打他的人,另外四人也组成了两队在讨论着什么,过了几小时我回来时,谈论还在继续着。
往后一段时间,村子里祥和了不少,也没有了直冲云霄的骂声。隔壁艾腊强有一天中午被他儿子跳起来飞踹了两脚,大概是对他老爸整天对自己和自己老婆不分青红皂白的骂骂咧咧的反击,边踹他老爸的时候边给了解释:“你以为老子没脾气的啊”,被踹后他向老婆爱华投诉,爱华用批斗他时的口吻回复他,“踹得好”,老娘想起他曾经向自己询问:“人死要准备些啥东西?”,看着他在外面晃荡一天不进门,觉得甚是可怜。
又没几天,村外的世界流动了起来,村里的青壮年流出了大半,被抽去杂音的村庄,恢复了原有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