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久,2002年,高三学生,女。
01
路遥与我同岁,姓什么早已忘了,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徐”或是“邢”。
十年前,我们两家勉强算是邻居。
她家住双层小别墅,我家住别墅旁边的老式居民楼。
他们家有面墙,长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一大片。
爬山虎结紫红色的果子,小巧可爱,我们院里的小孩经常跑去采那果子。
我们采果子的时候,路遥就站在她家的门后,从大红铁门的缝隙里偷看我们。
起初我们谁都没发现,但直觉这种东西实在难以琢磨,我们总觉得有道视线在注视着我们。
于是就找,和门缝后的一只眼睛对了个正着。
这开端仿佛是个恐怖片,但我们还没来得及叫,路遥先叫了。
她的尖叫声非常尖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叫法。
我们如鸟兽散了,落荒而逃。
后来那只眼睛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院里的孩子们再也不敢靠近那栋小别墅,我们经过那里都恨不得离千米远,不敢往那边看上一眼,生怕再对上那只噩梦一样的眼睛。
有关她家的传闻也甚嚣尘上。
在大家的故事里,那栋房子里住着一个可怕的女巫,每天守在门边等待小孩子送上门去吃掉。
这种说法当然纯属扯淡,已经是大孩子的我对此嗤之以鼻,却依旧不敢靠近那扇门。
那扇门仿佛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谁也不知道接近它看到的到底是宝箱还是吃人的怪物。
但是小孩子嘛,总有无休止的好奇心。
我们当时发明了一个叫“勇者”的游戏,玩法是剪刀石头布,输了的人就是天定的勇者,要到女巫的家门口去找能解毒的奇妙果子。
我们所有人都曾再次到那扇门前去摘果子,但再没有人看到过那门缝后眨着眼睛偷看的小女巫。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人看到那房子里出现人影。
小女巫在被人发现后,仿佛失去了魔法,消失在我们眼前。
直到后来我再见到她。
02
那时我跟着母亲上学,母亲在县城第一小学教语文,我上下学都有她接送。
学校安排放学每班都有路队,我却几乎没跟过班里的路队。
我是站在广播室门口看学生们排队离校的那个。
路遥也是。
路遥的母亲在我们学校教体育,据说她本来教的是语文,却因为路遥改教了体育,教我们整个年级的体育。
我们学校小,一个年级只有六个班,路遥妈妈就跟着她,一级一级往上教,誓要把我们这一届送走。
她怕路遥受欺负。
她又担心自己看顾不到位,就拜托我母亲,央她告我,平时在学校多照顾路遥一点。
于是我六年和路遥同班。
但是她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也不喜欢路遥。
不只不喜欢,甚至还可以算得上是讨厌。
小孩子的喜恶往往没有由来,我讨厌她却有很多理由。
或者说,我们。
我们所有人,都讨厌她。
她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声音;她总是会毫无理由地痴笑;她很容易尖叫,不分场合而且声音凄厉歇斯底里;她总像个变态一样当别人的跟屁虫,而且谁都跟――她曾经尾随一个男生进了男厕所,把一群男孩子吓得够呛。
当然,除了这些,我讨厌她还有我自己的理由。
一句根本没经过我同意的拜托,让我与路遥同班六年,也因此她更喜欢跟着我。
天知道当年她那只眼睛让我做了多久的噩梦?
后来我的脑壳仿佛养成了自我意识,每次路遥一靠近我,我就头疼得厉害。
由于路遥的亲近,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其他人口中的大女巫――路遥是小女巫,与她亲近的我自然就是大女巫。
于是渐渐也有人开始疏远我。
03
小孩子把友谊看得比天大,在我感到了那无法令人忍受的疏离时,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挽回。
这个方法是,与路遥彻底划开界限。
我公开地否认了与路遥的朋友关系,告诉所有人,是路遥不要脸一直接近我,我从来没有允许她跟着我――我是真的不认为我和路遥称得上是朋友。
于是,我顺利地回到了原来的阵营,与此同时,路遥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先是有人往她桌子里塞垃圾――真的什么都放,我甚至还看到过使用过的卫生巾。
每一次路遥回到位置,当她默默地把那些垃圾清理出去的时候,整个班都会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无法理解那种欢呼。
那种耀武扬威,打了胜仗一般的欢呼。
我听着那种欢呼,环视过整个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仿佛大仇得报的兴奋,偶有几个别的表情的,也都是毫不关心的漠视。
我突然不敢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现在想想,哪怕是一个傻子,别人对她的好坏善恶,大抵也是能够分清的。
自从我那么漠视了几次后,路遥也不再那么粘着我了。
她可能是对我失望了吧。
那时候,“校园暴力”这个词还没那么盛行,哪像现在,别人骂你一句,你都可以告诉老师,“他校园冷暴力我。”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不叫欺负。
十个人欺负一个人算欺凌,但是一个班,一个年级,甚至一个学校呢?
或许会有人无所谓地告诉你,“是正义啊。”
但那真的不叫正义。
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说,我们当年所有人,都在欺负一个叫路遥的小姑娘。
哪怕她天生智力低弱,哪怕她从未向老师父母告状,哪怕她甚至根本不明白这些行为是“欺负”。
04
后来,这些行为也慢慢升级了。
路遥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书本。
她那天发了疯似的找自己的书,看到别人就抓着问,“书,书呢。”
她不会说太复杂的句子,就呢喃着把“书呢”这两个字翻来覆去一直念着,从早念到晚。
后来,她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她的书皮,破得早不能要了,上面还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名字——“路遥”。
大概为她起名的人也预见了这姑娘以后的路有多难走,为她起了一个与作家相同的名字。
这两人时代不同,生活环境不同,相似的是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一生,都“路遥”。
长路漫漫,前途遥遥。
当时还有个活动大家都很热衷,叫做“吃橡皮”。
顾名思义,只不过吃橡皮的不是我们,是路遥。
在班里有人发现路遥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捡起来啃了几口后,不断有人热衷于此――故意把橡皮扔在地上,喊路遥过来,用他们从未对路遥使用过的亲切笑容,让她捡起来吃掉。
路遥真的吃,然后她脸上就会绽开太阳花一样的笑容。
每次她这样笑,我就没由来地一阵难受。
她不知道她吃掉的都是什么,她只能分辨别人的笑,并分不清他们笑容底下藏着的恶意。
她只知道这么久一直凶巴巴的同学朝她笑。
于是,她也回对方一个笑。
只不过对方的笑容披了一层皮,她的笑干净清澈纯白无瑕。
后来次数多了,哄路遥吃的东西也不仅限于橡皮,变得五花八门起来――辣条,面包,虾条小饼干……什么都有,共同点是,都掉在地上滚了一层灰。
或是无意或是故意,总之东西掉在地上,所有人第一反应就是喊路遥,等着她眼巴巴地把东西捡起来。
然后,欣赏她吞下肚子的蠢样子,开心地捧腹大笑,乐此不疲。
事情结束在那年夏天。
05
那年夏天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路遥被混在面包里的曲别针扎到去了医院,一件是有一个姓崔的女生因为恶意伤人被退学。
混着曲别针的面包就是崔递给路遥的。
崔是平常欺负路遥最凶的女生,那块面包是她第一次用手将东西递给路遥。
于是路遥被迫休学,崔被退学。
故事很狗血,起因是崔喜欢的男生帮了路遥一次――当然,这是传闻,还有一个版本是崔母亲逼她退学回家做生意。
某种生意。
不知道会不会有母亲这么狠心。
谣言越传越猛,终于在有同学在菜市场理发店内看到站台的崔时,达到顶峰。
菜市场的理发店,在我们这种小城,基本就相当于古代青楼一样的存在。
据说崔的母亲是其中一家的老板。
但那时,路遥已经休学一年多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已换了一波又一波,已经有很多人忘记了那个夏天,忘记了那个笑起来像太阳花一样的小姑娘。
后来,我每次产生撑不下去的念头时,路遥那个笑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想,她真的是“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的最好典范了。
小姑娘路遥,再想起你时,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注: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识:
小儿先天性侏儒痴呆综合征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主要是由于基因突变或者孕期母体服用某些致畸性药物、接触某些毒物、胎儿早期出现了明显的缺氧等引起的多发性先天畸形疾病。
临床表现为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弱、身材比同龄儿矮小、易感冒、身体消瘦、体力差、易疲劳等症状。
对于此病的治疗,目前还没有特效药。
这是伍识的第 77 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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