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左手还扎着输液器。输液器另一端,一瓶淡黄色液体正缓缓滴落下来,淌进他那孱弱的身体。
眉头似是微微舒展了开来,接着,他睁开双眼,轻轻扭头打量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病房:白,四周全是惨白惨白的墙壁,连同病床上的被子和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也是白色的,天花板上亮着的那盏荧光灯也泛着清冷的光。午后的阳光慵懒地从厚重的窗帘边投射进来,连空气似乎都变得那么压抑,令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有些讨厌这样的环境,虽然在这里住了很久。想轻微侧下身子,便抽了抽被她压得有些酸麻的右手,一下就把她给惊醒了。
她揉揉有些红肿的满是困倦的双眼,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眼里写满了疼爱,“你醒了,觉得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伸出手理着她额前几缕在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花白的发丝,然后停留在她那又悄然爬上几道皱纹的眉梢,“又瘦了!”
她盯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隐隐作痛,强忍着没让泪水涌出来,转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向门口的微波炉走去,“给你煲的粥都冷了,我给你热热。”
“先放着吧,等吊瓶完了我想出去走走,顺便再去喝杯咖啡。”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异彩闪过,。
“加盐的咖啡?”她知道他一直喜欢喝加盐的咖啡,从他们第一次相识时开始。以至于后来每次去咖啡店,她都主动帮他叫一杯加盐的咖啡。
他不语。
她顺从地点点头,“我去给程大夫打个招呼。”
趁她出去找程大夫的机会,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已被压得皱巴巴的病危通知书,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床头柜的夹层里。
2.程大夫人很随和,也很健谈,在成为他的主治医生后,经常跟他一起聊天,聊生活,聊梦想,聊社会现状……时间长了,两人谈天论地,倒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将他们送到咖啡店门前,程大夫小心翼翼地扶他下车。他抬头看着店门楣上的招牌——“缘来识你”,像是自言自语,“怕是最后一次来这家咖啡店了吧?”
稍稍停了一下脚步,甩开程大夫扶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向店里跨进。刚走没几步,飘忽的脚步使得身子一个趔趄,程大夫眼尖,急忙跑上前去搀着他。
他摆摆手,“你先忙,呆会儿我们自己打车回来就好。每次都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程大夫拗不过他,“那好吧,有什么状况马上通知我。我们是朋友,就别说这麻烦不麻烦的话了!”
他一怔,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
3.刚进店,老板满脸笑容走过来,见他憔悴的模样,有些意外,“好久没见着你过来了,怎么,最近身体有恙?”
他只是勉强一笑,算是回答,“两杯咖啡,照旧。”
老板点头,“好嘞,一杯加糖,一杯加盐,老哥我可一直记得的,请稍等。”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加盐的咖啡。
店里舒缓优美的轻音乐在四处流淌,一对对情侣边喝着咖啡边窃窃私语,听到老板说的这句话,都不约而同地扭头朝他们看过来。
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他的眼神渐渐迷离,抬头温柔地问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吗?”
她写满疲倦的脸随之舒展,眼前这张苍白的脸愈发模糊起来……
4.头发扎着马尾、穿一身洁白运动装的女生在他对面站定,“你好,我叫小黎。”她大方地伸出手向他介绍自己。
他正低头在一个日记本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闻言慌慌张张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叫阿楠,是……我妈非要逼着我来相亲。”
她浅笑,“我也是。”
落座,他赶紧将日记本合上放在一旁,有些憨厚地对着她谦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进来。”
“嗯,没关系的,不过我可是老早都注意到你了哦。你在写什么啊?”她眼睛看向桌角的日记本,很是好奇的问。
“没,没什么。”他讪讪一笑。
气氛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话题,之前想好的说辞在这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想起坐了半天还没有给小黎点饮料,他抬头,“你要喝点什么?”
“就咖啡好了,谢谢!”她向他颔首一笑,脸上满是阳光。
招手叫来老板,“两杯咖啡,谢谢。”
“都加糖么,先生?”
“呃,一杯加糖,我的加盐。”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老板有些诧异,张张嘴想说什么。
她被这句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你为什么要加盐啊?”
他支支吾吾,一脸窘态,“我……我喜欢加盐的味道。”
她盯着他半晌,“你真是个怪人。”
5.她脸上荡漾着幸福,柔声道,“三十年了!”
他也从沉湎中回过神来,“是啊,都三十年了。”顿了顿,他继续说,“有件事,我也骗了你三十年,再隐瞒我怕没机会说了。”
她听得心里一紧,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等待下文。
“还记得第一次在这家店见面我自己叫了一杯加盐的咖啡吗?”
她点头,她当然记得他那时憨态可爱的窘样。
“那时候的我很内向,也没交什么朋友。那天我都提前想好了怎样跟你聊天,可是我太紧张了,都不知道跟你聊什么,为了缓和气氛,所以我就叫了杯加盐的咖啡。”
怔怔地听完,她端过他面前那杯加盐的咖啡,轻啜一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再抬头,两行泪水已划过脸颊。
她端详着面前这个陪着自己喝了三十年咖啡的男人,落日的余晖正映射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病态。
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珠,阳光正好抚摸着她的手,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