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77级”是一个特殊的名词,这个名词背后有历史、有故事、有空前绝后的不可复制。
1977年9月,刚结束“文化大革命”不到一年的时候,百废待兴的中国在艰难和匆忙中恢复因为“文革”中断了10年的高考制度,重新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正式宣布当年正式恢复高考,招生对象为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 此前,1977年8、9月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初步估计,当时总人口数为9.49亿的中国,符合高考报名条件的人居然有1.4亿,其中包括1966年至1977年共12届的高中、初中毕业生,以及同等学历人员。这些人的年龄跨度从十几岁到三十来岁。
后来,1977年12月,有570万人走进了曾被关闭了10余年的高考考场;27万人被包括中专、大专、大学本科在内的院校录取,录取率为4.7%。
我也是“77级”,但一直认为自己是非典型“77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77级”给人们的印象,大多是一群在社会久经磨砺,经历艰辛,于生活的彷徨、乃至绝望中,在对知识的极度渴望中,终于获得了重新踏进校园机会的青年。而我好象不属于这类情况。
首先,以我的生活经历,实在算不上太艰辛。虽然文革中父母也经历了被批斗、关押、下放的磨难,自己也有过被歧视侮辱的经历,但这些在那个年代又算得了什么。说到插队的艰辛,1977年,我刚到农村插了一年队。尽管农耕生活的苦,我春夏秋冬地都尝了一遍,但是毕竟是只尝了一遍。与“老插”们不同,我们插队时,虽然也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是不成问题的。国家给第一年的生活补助费,因为是按家长单位组团下乡,有家长单位做后援,我们的住房条件也还过得去。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末代知青还有一点与早期知青不同,那就是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前途眇茫感,因为都知道插队两年后就可以有机会通过招工回城市工作。虽然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对于我这种没什么生活理想,对将来不懂得憧憬的人,这也似乎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极度寒冷的人会对阳光有饥渴,我们这一趟人过得还不那么冷,当阳光照射时,也就不那么懂得珍惜。
至于对知识的渴求,时常听到的同为“77级”的人们诉说在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时如何的兴奋与激动,这时我通常都不好意思插嘴。最初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是在1977年国庆前夕,好像是父亲给我写信,说是听到有这样的传闻。说实话,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甚至没觉得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必然关系。国庆节回家,这时消息已经证实了。父亲还下放在平南县,哥哥姐姐也还插队未归,只有母亲与我讨论这个问题。母亲问我的打算,我竟然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看出了我的懵懂,母亲很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去考。你的哥哥姐姐都是初中毕业就去插队,妹妹又还小,只有你读了高中,只有你最有条件。我们家出个大学生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我这才从懵懂中走了出来。
很多年以后,我做了媒体记者。在一次报道工作中,我们把几位生活在极度贫困偏僻的山区的穷孩子接到城市,给他们准备了大鱼大肉的餐食,想像着他们会狼吞虎咽,却没想到他们吃饭时很少吃肉。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不爱吃。这个问答当时就让我唏嘘不已。现在想来,当年的我,当年的我们,也是这样的穷孩子。
这点是我不太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我那时,确实并没有对知识很强烈的渴望,也没有把上大学作为自己人生的必须。在我们那个时代,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其实如我一般的绝不在少数。我1965上小学,1996年高中毕业,正好是在文革十年度过了我的小学中学阶段。在一个人获取知识的重要阶段,我与我的同龄人偏偏处于一个知识荒漠期,几乎没有机会好好读书。我们的学生生涯,有相当部分的时间是用于学工学农学军。虽然父母都是从事媒体工作的知识分子,虽然我自己在学校也一直是好学生,而且是那种总是千方百计地找书看的好学生。但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我们对知识终究还是疏离了,陌生了。我们无法基于对知识殿堂的仰视而去建立自己的人生目标,甚至不知道知识殿堂有多么辉煌、知识世界有多么博大。人们在反思"文革",控诉"文革"时,焦点大多会在于它给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带来的破坏,在于它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坎坷磨难,不太会注意我,我们这一类的情况。其实,这也是一种受害,甚至是更大的受害。
再说回我的高考。那年国庆节过后,我和插友们又回到农村,照常出工,晚上了才能在油灯下翻翻中学课本。没有复习资料,也没有人可以商量切磋。插友中打算参加高考的并不多,少数的两三人又不足以给我什么帮助。这样的复习,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希望。还好后来事情有了一点转机,也不知道是上级有指示,还是我们的生产队长自作主张,生产队决定让准备参加高考的知青每周只出四天工,其余三天可以用来复习。再后来,公社中学办了个补习班,我可以步行一个多小时去听补习课了。这才算是进入状态了。可那时,距离高考已经很近了。
复习期间,一直严格遵守四天出工、三天复习的纪律。一是因为做好孩子做惯了;二是因为如果没考上,还得凭个好表现获得参加招工的机会。高考临近了,但高考是什么回事,有什么专业可以考,志愿应该如何填,完全不明不白。到了距离高考还有三周的时候,终于憋不往了,不管不顾地回了一趟家。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给我指导。家中唯一读过大学的父亲不在家,母亲虽然一直从事知识分子的工作,其实连中学都没得好好念过。拉扯我长大的老祖母看出我的郁闷,于是决定带着我去一个在广西大学任教的远房亲戚家讨教。还记得是表姐小娅陪着去的,她用自行车驮着祖母。路上,碰到一个小坑洼,祖母没坐稳,一下背着地地翻了下车,把我和小娅都吓坏了。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场景还是那么清晰,而且一想起来就会泪目。
从得到恢复高考的准消息到走进考场,前后只有两个来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还要干活要工作,要四处找课本找资料……这样怱怱忙忙、稀里糊涂的备考,也就是77级才有幸经历。
很快,考试的日子到了,12月15-16日,我们走进了考场。
说起来,我要感谢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他们帮我们蒙对了作文题。对,就是那个“难忘的日子”。记得在做这个题目的作文练习时,我写的是听到毛泽东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本来这一天就确实难忘,加上我在写这个纪实性叙述文时神使鬼差地虚构了一些情节与细节,写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写感动了。有了这个准备,高考时碰到同样的作文题,心中自是大喜。几乎是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作文考试。那作文,现在看来,实在不怎么样,但在当时,作文内容应该算是有共情点吧。后来,去公社办上学手续时,听公社分管知青的干部说,我的作文居然把改卷的老师也给弄得热泪盈眶。
不过我在考数学时却闹了个大乌龙。我们考试的公社中学校园有一座小拱桥,因为是学校师生运用抛物线原理自己设计的,所以在桥身上用油漆刷了一个很醒目的抛物线方程式。抛物线方程式,多简单的一个数学公式。何况我在临进考场前还特地再看了一眼。可做到那道起码是10分的应用题,要用到这个公式时,我居然就失忆了,怎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老天爷见不得我占便宜,写作文时得了便宜,在数学这里就要找补回来。
考完试,整个人都很沮丧,觉得自己不行了,还在日记中狠狠地沮丧了一把。不仅仅是为考试成绩沮丧,更是为自己的无知而沮丧。也就是那时,自己的一种求知欲望被真正地激发出来了。后来有人问我,既然当时你不那么在意高考,如果那一年没考上你会怎么样。我的回答是,肯定会继续考。对于我这种在知识的荒漠年代还四处找书看的人而言,参加高考,走入大学,肯定是我人生的必经之路。只是在某些时侯,我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而已。
当然,与10年间积累下来的社会精英同时走进考场,去搏那现在看来低得可怜的录取率,我居然没有被淘汰,这还是可以让自己有点小得意的。
上了大学之后,自己才算是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并因此进入了一种对知识如饥似渴的状况。其结果,自然是终生受益。尤其是作为“77级”的一员,我能够见证并参与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这可以说是莫大的荣幸。
所以,回望过去,我要感谢生活,感谢时代,感谢1977年的那一场空前绝后,且意义非凡的高考。
2017年12月11日,为纪念中国恢复高考40年写下此文,以寄托一个非典型“77级”对77高考的怀想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