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双重迷宫》之48

   杨天龙在乡村游荡几天之后终于累得不行了,于是他就坐车回到了上海。回到上海的杨天龙第一件事就是去饭馆饱餐一顿,旅途中的疲劳卸除了思想上的烦恼,体力上的劳累让他冷静了下来。他不再忧愁了。相反,他重新焕发出活力。


  杨天龙做出了新的决定,他准备月底就离开上海,他要回到矿上和杨光一起工作了。担保公司的工作在他看来无足轻重了。穷极无聊的杨天龙想做点有意思的事情,于是杨天龙就想到了嫖娼。


  杨天龙在房间等待的时间里万分紧张。当那个女人褪去身上唯一的一件衣服,杨天龙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完事之后,觉得平平常常。不过他总算做了一件他没有做过的事情。


  嫖娼之后的杨天龙喝了一罐啤酒,回到公司楼下的时候,他看见贾总的汽车,然后,突然奇想地,杨天龙想干点坏事,不为什么,就是想干点坏事。他喝着啤酒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在贾总的汽车前,杨天龙有过更大胆的想法。不过后来他只是对着贾总的汽车撒了一泡尿,在挡风玻璃吐了一口浓痰。


  贾总的键盘坏了,让杨天龙去买一个,并要杨天龙记得开票。键盘三十块钱,老板却问杨天龙收据上写多少钱。


  “该多少就写多少。”杨天龙说。


  老板自言自语道:“是个好员工啊。”


  拿着键盘走出路上,杨天龙发觉了,老板话里有话。他蹲在路边抽了一支烟,然后又折回去。他把收据扔给老板:“老板你重新给我写个收据,写一百。”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杨天龙的意思。


  杨天龙把收据交给郝会计,支取了一百块钱。杨天龙落得七十块钱。钱不多,却是一个开始。杨天龙欣喜自己的改变。为了庆祝键盘之事,杨天龙用得来的钱买了一只烧鸡两瓶啤酒。酒后的杨天龙在市场里四处溜达,心里无比快活,他想到自己其实可以成为一个更坏的人,或者干脆成为一个最坏的人。酒后的杨天龙突然想干点什么坏事,不为什么,将革命进行到底嘛。杨天龙看见路灯的时候五内澎湃。他立马捡了一把石子,一个一个地向路灯投去,几次投掷之后,路灯竟然完好无损,杨天龙又捡了一把石子,这次他干脆把石子全部扔了出去,灯泡清脆地破碎了,随后是石子雨落似的声音。沉浸在自己一手制造的黑暗中,杨天龙舒服了。


  还记得吴秀秀吗?那个还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的乡村姑娘,他在房产中介有过短暂的职业生涯,后来又在杨天龙的鼓动下离开了这个行当。离开房产中介之后,吴秀秀找了一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后来又晋升为收银员,工资也加了两百块钱。杨天龙和吴秀秀有过断断续续的联系,都是在网上闲聊。


  杨天龙不想和之前的朋友联系。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失败者,他是一个逃兵。无论是吴秀秀还是小李小赵他们,杨天龙统统不想联系。这些人总是让杨天龙想起自己在德隆地产不堪的过往。杨天龙拒绝回忆和德隆地产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大师之死,杨天龙更是讳莫如深,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想去回忆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大师之死都令杨天龙难以释怀,杨天龙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好在他杀人的过程无人知晓。他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没有杀人的举动,也不用承担什么法律风险,一切都看似巧合。可是杨天龙心里明白,大师之死确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能逃脱法律的审判,却逃脱不了良心的制裁。杨天龙一直解不开这个心结。


  这天晚上,杨天龙却和吴秀秀在网上聊了起来,聊到兴起时,两个人干脆打电话聊,为了节省话费,后来杨天龙又改用公司的固定电话。两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吴秀秀说了很多,杨天龙也说了很多,两个人你扯一句我扯一句,毫无章法,完全是由着性子说。杨天龙给吴秀秀讲述了许多有关房产中介的逸闻趣事,也第一次向别人讲述了他和大师的故事。


  挂上电话之后,杨天龙再一次检视了自己的内心,他惊奇地发现大师之死不再那么困扰他了。原本的恐惧和自责也消失不见了。恰恰相反,他现在对于大师的死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不想害死大师,可是……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在雨夜带看吗?杨天龙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重来一次,如果他重新任职于德隆地产,如果让他重新回到那个雨夜,他还会这么做吗?即使他知道糟糕的天气可能会葬送一条性命。


  他还是得这么干!没有办法。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得这么做。他只能遵照正确的原则开展工作。


  可是“正确的原则”又是什么呢?这个“正确的原则”难道要建立在邪恶的基础之上吗?也够荒谬的了。杨天龙的内心世界就此闪现出一条裂缝。透过这条裂缝,他看到自己内心世界居住着一个怪物。这让杨天龙感到一丝新奇的欣喜。


  逃离德隆地产的行为站不住脚了,当初的那种恐惧和怯懦其实是他的绊脚石。他后悔了,不该离开德隆地产。即便大师真的死了,他也不该离开。杨天龙由此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商业社会的道德问题,如何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在当今的商业社会,如何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呢?杨天龙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持悲观的态度。很困难,他这么想,或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大概只有傻子和白痴能做到白璧无瑕。上海这座繁华的城,就是一个巨大的道德榨汁机,人们疲惫地生活其中,道德底限也被压榨得一干二净。杨天龙不无遗憾地想到商业文明可能就是如此。资本主义精神造就了盛世繁华,骨子里却是丑恶的。这个世界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富足?这不过是一个错觉。楼宇更高,产品更多,我们在道德的战场上却一败涂地。


  半年中,杨天龙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艰难成长。他犹豫过迷惘过失望过,他还爱过。有的时候他经受住了考验,有的时候却恰恰相反。他在慢慢地变坏。而现在,他能够抵御一切了,他就像饱经风霜的树木,现在任何风雨也奈何不了他了。现在的杨天龙不是以前的杨天龙了,他变了。这种变化是缓慢的,天长日久却造就了另外一个杨天龙。


  杨天龙又想到了麦子的两个故事,尤其是第二个故事,杨天龙明白了,那分明是一个拥抱邪恶的故事。既然无法逃脱,那就不如与狼共舞。麦子想说的就是这个。


  杨天龙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反复思虑,一直到深夜。最后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坏,他发着狠劲想要变得更坏一些。


  这天夜里杨天龙作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漂浮在天空的河流中,大地上是黑色岩石造就的迷宫。他能够看见迷宫的全貌,可是自己又置身其中。他不停地跑,焦急地寻找着出口,可是他走出一个出口,却走进另外一个迷宫。如此循环往复。


  他一仰头就能喝下一瓶酒,却总也喝不醉。在一条小路旁,他看见了德隆地产的小李,小站诡异地站在一张桌子上打电话。怎么会遇见他呢?杨天龙热情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小李笑道:“你在这个地方干嘛?”……


  在梦里杨天龙汗如雨下。


  杨天龙还梦见自己在寒冷的乡村翻山越岭,那些冻土乌黑僵硬,一道土丘连着一道土丘。原来他在找房子,在梦里他又要焦急地租房了。远远看见一个低矮的房屋,他欣喜地跑了过去,心想这个房子一定很便宜。


  “有人吗?这个房子出租吗?”杨天龙站在门外询问,乌云却像帽子一样罩在头顶。


  “你进去看看吧。”声音威严如上帝,是从天空传下来的。


  得到允许,杨天龙高兴地拉开那扇木门。里面黑暗又潮湿,里面只能容下一个人站立。他连腰都直不起来。身后的门也关上了。原来是一个厕所,而且只有一个坑位,地上是僵硬的冻土,里面一定有很多尿液。天太冷了。


  杨天龙却觉得不错。不错,不错,可以睡觉。就是有一股腥臭味。他把头伸向了茅坑,外面透出一点亮光来,茅坑里满是粪便,蛆虫挂满墙壁,唯独带血的粪便冒着一点热气,他把头伸向更深处,就着一点亮光,对着茅坑外的空气大口呼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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