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者与被算命者们》

七六?约莫七七年?记不清了,一天清晨,房东大嫂劈头对孔仔说;昨夜儿后坊牯老兄来他家走亲戚来了,现还没走哩!见俺不解,又找补一句道;是个瞎子,算命忒准哟!老娘要去算一卦,孔仔照看门啦!说罢撩开一双大脚窜出门去。

俺也好奇心大起,也想去看看找些乐子,心里嘀咕着;这么个穷家有啥可照看的,哪个偷儿眼神不济会寻到这儿来?到灶下看了看,余烬星点闪烁,大锅盖儿卟卟冒着蒸汽,思量着不起火灾就行了,是喽,农村里一旦火烧上房等于没救,去哪儿伸冤诉苦寻赔偿?烧死牛儿猪儿事小,连带着烧了孔仔床儿被儿,俺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之后上哪睏觉去?平日里不给人留宿,种下苦果了吧?联想到阿和阿江愤恨的眼神铁青的脸,不由心里打了个寒战,忙再到灶下,水缸里舀瓢水泼进灶膛,方才掩上大门而去。

后坊牯一向不受村人待见,虽是成年当家人,但瘦小体弱,只评了个8分,外面唯唯诺诺受的气蓄在肚里,回到家中不得了,找岔寻衅,摔盆打碗,“屌你娘”三字经不离口,威风凛凛象个侏儒群中的大将军,妻儿自是噤若寒蝉,但孔仔看到他蓄着二撇老鼠须,圆圆的小脸因发怒涨得通红的样儿,只觉得好笑。因常年茹素,豆腐是隔三差五做几板,自吃又卖,孔仔时不时端个碗儿买豆腐,也是熟门熟路。

平日里门庭冷落,今儿门口簇拥着一堆人,交头结耳神情诡谲,人堆中竹椅上端坐个老者,衣着整洁象个作客的样,神情肃穆沉静,这倒也符合常理,瞎子神采飞扬、大哭大笑的景儿谁见了?看不见这腌臜世道,也省却多少烦心事,对于常人而言,目不见事接人待物等于废了半边武功,但对于盲者反能专心修炼独门功夫,不能小覻。只见他面对撸起袖管、伸长手臂、挤挤挨挨、争相要他摸手相算命的男女乡亲摇头摆手,连连推辞,说道;久不为人摸相算命,手感生疏得很,得罪则个!言罢起身摸摸索索找探路棍儿想启程,不想早被好事佬藏起遍寻而不得。也难怪,那年头公开替人算命犯禁,和赌博一样,公社、大队小官们牢记毛老爹“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哲学思想,找准弱势群体开刀,拿捏软柿子自是驾轻就熟,心硬似铁,争功讨赏那是奋勇向前不在话下。眼见瞎先生屡遭无产阶级专政打击的余悸未消,众人正嘈嘈杂杂、笨嘴巧舌地说些宽心话儿,石湖村那个光头瘦高个儿,一向油嘴滑舌的角儿已拍马赶到,走出一身汗,热气腾腾象只刚出笼的高庄馒头,眼瞅着瞎先生要走,急得呑了石头一样硬起眼睛,伸出簸箕般二只大手,把他强摁到竹椅上。

瞎先生耳观六路,见走不了也就坐定,便把那双立判贵贱、审定阳寿的金贵双手拢进袖管里,作老僧入定样垂目不动。光头佬哪能容得这般寡淡场景,一双似老树根样的腌臢大手戳到瞎先生鼻尖晃动,脸上是脱下裤儿之后迫不及待的表情,口不择言说着粗鄙可厌的央求词儿,叹无效!继而在先生还算整洁的衣襟上揉搓,仿佛对付待下缸的咸菜,先生看不见,但感觉得到,显然有点气恼,伸出拢进袖管里的双手,力图阻止这对脏爪子继续糟蹋自己的出客行头,说时迟那时快,明眼人光头佬要的就是这种状态,一把抓起再不放松,势同苍鹰擒鸽、花豹搏免,孔仔在旁看在眼里不免担心;这回瞎先生该恼羞成怒、口出恶言了吧?不料接下来一幕叫人大跌眼镜!俺瞅得真真的;他的那双神仙手一碰上光头佬的手时不由身体一震,本想推阻的意向,立马儿改变了,欲拒还迎,转而在这双不请自来的强盗大手上摩挲起来,欲罢不能……,众乡亲见了这场景先惊愕、后哄笑起来,光头佬自是喜出望外,乖乖伸展双手在先生怀中,气氛转暖了,大家不由得论起先来后到地排起小小队伍来。是哩,眼前众人的手对先生而言,不啻于在狗儿口前晃悠肉骨头,当猫咪面摆弄金丝雀,算命佬儿定力再强,怎挡得住如此诱惑!

須臾工夫,先生抬起头来吐出三个字——“常流水”。意喻衣食刚够,平淡如水之意。但光头佬儿显见并不满足,急赤白脸卖弄油嘴道;几时讨新老婆?几时捡到金元宝发大财?瞎先生布满老人斑的刀把脸儿不怒自威,奋力推开这双贪婪大爪儿,森然道;“一世是为水流长,再有徒劳枉费心”。便再也不理会他了。俺的房东大嫂上前坐定探出手来,瞎先生摸过后,吟到;“劳劳碌碌苦中求,费心竭力为家计,前面风霜都受过,老来衣食渐能周。”又自言自语加了句;“捞路星蛮海呵”!意即热望好日子之意。引起众人善意的打趣哄笑,大嫂讪讪道;“咱穷人家不就是这点指望不?”说罢起身走了。

孔仔在旁听得真切,从那时起便唤她作“捞路星”,一时间你喊我叫的,就象孙猴子被唐僧套上了紧箍儿,再也不能取下,俺自是在旁笑吟吟喜看栽树结了果。

嘿嘿,这一手儿功夫打少年起就炉火纯青,象个促侠鬼躲在暗处观察算计人,一起一个准。后回城进了加工组,给身边王姓女同事顺便提了个绰号叫“王大妈”,众人啧啧叫好声如雷,连厂长也这么叫,后过了宜婚年龄还芳草无主,不由忐忑难耐,遂迁怒于俺,说受俺起的绰号之累所以没有了男人缘的。罪过罪过!现在老爹年近耳顺,这等费神不讨好的事儿理当金盆洗手、宝刀归鞘,只能靠回忆找乐子了。

莫跑题了,回到刀把脸先生这儿来。只见李老细的骠悍丑婆娘上前坐定,肥臀压得竹椅吱吱响,老姚仔替她起过个绰号叫“乱七八糟”,尊容可想而知了。听了报上的八字又摸了肥爪子,瞎先生报了结果;“克夫命,且晚景凄苦”。不料想“乱七八糟”听了一跳八丈高,污言秽语如滚雷震天响,转身腾腾走了,匆匆离去的屁股写满愤怒。孔仔在旁又是笑得打跌。先生阅人无数自是不予计较,不露喜怒之色,后继的老娘们群儿刚听了“乱七八糟”的“噩耗”,不免心里打鼓,踌躇不前。

正巧后坊牯端起一碗水过来给他老兄喝,一眼瞅见了俺,忙招呼道;“孔仔来啦?好机会,快让咱老兄给你算一卦!”众人起哄声中无暇细思量也便就势坐到先生面前,伸展俺的小嫩手,施施然报了八字,心想俺可是来自千里之外大城市里的识字青年哟!你有能耐算准了?不料想瞎先生一上手便道;“你爹老子过了身”。孔仔吓了一跳,然也!身一震,忙坐端正了,他又吟道;“手儿软绵绵,不会长作田。”听了心一喜,俺急切地抛出一个萦绕脑海里已久、百思不得其解、哥德巴赫猜想式的战略核问题;“几时能回城???”嘿嘿,问倒了吧?北京伟人刚谢世正乱作一团,政治局也无暇讨论此等疥疮小事哩!不曾想在这么个蛮荒闭塞穷乡僻壤兔不拉屎鳥不停留的边角料小村里竹椅上端坐着的老得浑身发霉、歪歪仄仄、吃饭喝稀、屙屎用棍的老瞎子,(嘿嘿,俺攒足劲产出的这个长句儿怎么样?盖过莫言老师哩!)无产阶级专政打击的对象 ,把 食指中指并拢擎起,不慌不忙口吐莲花;“近了,就这一、二年工夫。”孔仔听了,心一颤、眼一闭、仰起头来,竭力不让眼眶里暴涨的泪水倾泻而下,眼前瞎先生的刀把型驴脸顿时幻化成千手千眼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慈悲面容,焉不叫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东方红,太阳升的雄壮旋律在脑海里震耳欲聋回响激荡,周围的一切目不见、听不闻。

起身梦游般回到屋里,翻捡出二包上海产的伤湿止痛膏,权当薄敬,转身给先生送去,先生乐得合不拢嘴,又招呼俺坐下,伸手再细致摸捏一遍手相,还意犹未尽,又唤凑近身子,在脸上眉骨、颧骨等处摸了,掐算后神秘地告知;“你子孙满堂,有八、九个崽女”。孔仔听了又是一声闷雷,或是一记闷棍,被打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真是没一点心理准备,先生既然金口说了,是祸是福逃不掉,这可如何是好?眼瞅着快回城了,原先憧憬娶家乡上海姑娘的美梦倒成了泡影,八、九个!谁愿意替你生?挥刀自宫?对不起祖宗,出家当和尚?俺花骨朵儿年华还未全开,尘世俗根未尽哟!

丧魂落魄回了屋,房东大嫂“捞路星”见孔仔小脸阴睛不定、时喜还悲,问讯之下,俺嗫嚅着说出这一喜一悲二大爆炸性预言,她先是惊;“八、九个!看不出孔仔你真介会唷!”再是见怪不怪;“讨农村女仔好哩,敞开了生!一个也是带,生十个也是带!”后又撇撇嘴道;“莫指望老娘跟你带啊,眼下自家屋里还有五、六个哩!”俺心里一动,脑子里迅急把周围村落适龄女子过滤一遭,只觉得满目粗鄙可厌、蠢笨如牛印象,心底干呕了一阵,忽又想起隔壁道信家大妹子,见熟了的,豆蔻年华有几分水灵,不免心痒难耐,色心 ( 本想用淫心的,又恐太作践自己)顿起,明儿去提亲?要不逮住个机会诱她进屋来个霸王硬上弓,弄大肚儿造成事实,你爷儿仨拿俺干瞪眼没辙!最好一炮二响生个双胞胎,先完成四分之一指标再说!真和农村柴禾丫头成了亲,倒要教些文明社会的礼仪规范,比如上茅厕用纸、穿裤儿系扣啦等等…… 边上“捞路星”象是看穿了孔仔血脉賁张、欲火升腾的心思,絮絮叨叨拿冷言冷语来灭火降温,说道:“咱农村人可不看好你般‘知识青年’噢,作田没能耐,又不肯吃苦,还没自家屋,哪个爹娘会把女仔嫁了你?”俺抬头张望她的屋,嘲讽道:“你这等泥砖屋送给俺也不要,城里猪儿也比你住得好!”“捞路星”腾地站起,拍手跺脚、横眉瞪眼道:“孔仔鬼!你有能力起这个屋?来呀,老娘明儿起借牛摆你踩泥做土砖,一日脱二百块,一年下来够得数造屋,做啊不做?你吃得这个苦?晒成个黑炭鬼样儿回上海你娘都认不得!”呱呱怪笑一阵又挤兑俺说:“不是看扁你,你孔仔造得起屋来,老娘扯根绳儿吊颈!要不就脱了裤儿到藤田街走一遭转来!信也不信?”说罢又仰天大笑象个活鬼疯婆子,还撩起大褂角擦拭涌出的泪水。

见这场景,俺自是气得七窍生烟,肚儿象蛤蟆般鼓鼓囊囊,梗脖翻白眼,被她呛得一时想不起什么词儿反击,俊脸儿时红时白作声不得。“捞路星”见今儿斗口大获全胜,心满意足鳴锣收兵,到门口朝天看了看日头牯方位,喜滋滋扭身去烧火蒸饭,不料刚到灶下就一声尖叫剌耳惊魂,“怕是踩着一条蛇?”孔仔忙起身关心地走过去察看,猛一见“捞路星”黑着脸拎把火钳杀出,口中大骂道:“孔仔鬼作死啊!灶膛里泼得水汪汪,你想养鱼仔不是?”见来势凶猛难挡,慌忙提把竹椅窜出堂屋,来到公路旁,她还不依不饶,在门口手扠腰儿骂骂咧咧、出口成脏(章),赌咒发誓不给孔仔吃中饭,污言秽语不堪人耳,树上的小鳥听了都羞红了脸儿。眼见一时回不了门,俺索性坐下,身无一物咋消磨?嗯,自身挖潜,运足丹田之气,搜索枯肠,把所记得的黄歌红歌唱个N遍!说干就唱,引颈长嚎个把时辰有余,天地失色、鳥雀飞散,畅快淋漓、口干喉哑,怎一个“陶醉”词儿能形容的!定睛细察之下,不禁笑出了声;姨呀娘啊,这场音乐会捧场的还不少哩!粗略数来,计:癫婆一名,崽娃儿二个,鹅一头,鸡婆二匹,草丛中蛤蟆及蚱蜢等草虫难以计数。挥汗之余有点得意;这种好事儿可不是天天有!妈了个疤子!便宜了你们,又叹口气忖道;观众种类繁杂,素质参差不齐,个头也不齐整,鼓掌叫好也无,太不给力了!不禁有些灰心意懒。

站起身来,冷不防肚子象公鸡一样叫唤起来,腹饥了!孔仔不会象老俵样看日头牯收工吃饭,但会看炊烟而知饭熟,眼瞅着房上瓦片间逸出的炊烟渐趋淡薄,“捞路星”该是蒸熟了饭,悠悠万事,食事为海,食事之中,饭熟为王。俺是向来盛头碗饭的,神鬼都挡不住!莫担搁了,提起竹椅回堂屋,见热腾腾饭桶已放停当于矮桌上,只听得“捞路星”在灶下滋拉滋拉炒果椒,强忍着喷嚏,悄没声儿盛了一大碗,回自已屋里埋头造饭不提。

肚儿满了,该寻思点精神生活了,早晨遭算命先生这么指点迷津,脑子里翻江倒海乱麻一团,得找人聊天释放一下,以便理出头绪。是哩,把【称骨歌】本儿带上,乘今儿沾了点驴脸先生仙气神韵,给留守城上的老哥们几个称一称骨重,讲解是孔仔强项,要说得他们心服口服、甘愿敬烟献饭。嗯,想到晚饭,还是去莽子仔小窝是正理,这厮稳重精细,缸里有米篮里有菜,是个会过日子的料,上回窥见梁下还吊着不知是腊肉或咸肉之类荤腥哩!待天暗下了,准准地踩着饭点去堵门儿,呔,量你莽子仔走到哪里去!“等坐到饭桌前记得把皮带放宽二格不能忘!但吃相不可太凶恶,省得他心痛如刀割,当场哭出声来,孔仔心软,见不得眼泪,一见胃口就倒…… ”,俺如此这般郑重告诫自己。且等吃喝停当,舒舒服服躺卧竹榻上,打着饱嗝放着响屁,慢慢叙说孔仔今儿被预言的二件大事。

你说啥?另外二个留守城上的窝咋不去?呸呸,快不要提起,那二个是流浪狗儿过街鼠,一年四季饿得前胸贴后背,红着眼儿到处窜走觅食,去招惹他们莫不是找死!今儿路上若撞见了,反倒会被押解着回花木前,反客为主,风卷残云般把“捞路星”家饭桶吃个底朝天,那才是伤不起吶!俺是在她家搭伙的,等到次日一五一十跟俺算起饭钱来,那就该轮到孔仔半夜做恶梦了。

78年,返城大潮席卷神州,大地重光、拨云见日、久旱逢甘露、久雨见日头、倦鳥争归巢、胖嫂回娘家。没得说,刀把脸算命先生的预言得到验证,得以实现。是否真是神机妙算不用深究,但对当时的孔仔而言,似乌云里透出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阴郁的日子,如春风化雨沁人心脾,枯槁的心田得以滋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追忆当年那时那景,余悸尚存,感怀唏嘘,嗚咽嚎啕,涕泪交加,先生善解人意,慈悲为怀,此情难报,恩莫大焉!叹似水流年倏忽三十余载无情,当铭记常思孔牯今生来世有意。

70年,车隆隆、旗烈烈、鼓暄暄,哭声震天泪水滂沱知青下乡去。78年,似惊鸟、如败犬、赛脱兔,笑逐颜开你追我赶知青返城忙。好惊悚的一个轮回,忒大一个玩笑,一切都会过去,但一切都不会忘却。

“为什么眼中总含着泪水,是因为不能忘却的过去;为什么眼神总坚毅如刀,是因为心里存着念想”。念想是度日的粮食,人生的甘露,奋斗的理由,生存的希冀。

—— 致一切困境中的人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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