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黄土地,地披绿麦,红旗河,划开一道曲折的分界限,犹如一道伤疤。流淌的清水被困在这沉寂的四野里,一边哺育饥渴如焚的麦子,一边冷眼的寂靜靜流去。宽阔河面同裸露的血管,不会愈合。
木桥——石桥——水泥桥。
桥创可贴一样从空中俯视浮过河流。
河岸稀疏的树林子里,三三两两的树枝在秋风里立着,可怜的就像村子里坡上放羊的刘豁牙嘴里的没剩几个的牙。树枝斑驳苍黄。
有风,吹过的洒洒声音像在谁在磨牙,风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杆喇叭,断断续续的唢呐声,一个个觅食鸭叫般的喇叭调蹦出来,索性周围没人,吹喇叭的人停下来,眯缝眼睛把喇叭放到距离眼睛很近的位置,摸索着喇叭的音孔。
那人啐口唾沫在手,搓搓干燥手掌,继续鸭叫一样的喇叭声练习。
提着喇叭的人,不厌其烦练着几个简单的音符,远处田埂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咩咩羊叫,像是发泄这是哪来的野鸭子在这里打扰他们吃草,听到喇叭声,草都没味了。
羊身后的草地上横躺着的老人露出黄牙,手里握着自己编制的羊鞭,嘴里卷着的旱烟都快烧到嘴边了,浑不在意。侧着耳朵,不知道他听的是羊叫还是吹喇叭声。
老头在那自言自语:“这小虾米好像是南集的娃,哎,听说,都快二十五拉连个媳妇都亲(音辛)不上,看样得打光棍,跟我差不哩。
刘老头从见见发黄的秋草丛里爬起来,扬起袖子,甩起手中鞭子打了个响,第一下,抽在草丛里声音像放屁,第二下,鞭炸响在耳边,刘老汉得意洋洋的瞅了一眼羊,由瞅了一眼,走过来的小青年,就是他嘴里的“小虾米”。
“虾米,村子老娘们都说你是虾米,你也不瞎啊,你鼻子上那个发黄的瓦片,那是啥?”
小年轻带着厚厚的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放羊的老倌,黑布棉袄已经露出点棉花,敞着怀,站在那里仿佛不是在放羊,居高临下的模样倒像是皇帝在看着满地的大臣跪拜,小青年提着手中的喇叭唢呐,“俺学成了,把我会的都给你吹一遍。”
“我死了你都吹不好,咋办?”
“上你坟头吹!”
“俺老光棍一条,死了都没有人给我摔孝盆子,乱葬岗可能能找着俺的骨头,哈哈……”
“那我就吹吹给你的羊听。”
“熊玩意,我听着我放的羊叫都比你吹的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能行!”
小年轻不像与放羊的老光棍斗嘴骂街般互相损了,他嘴笨,不然找对象能这么费了牛劲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近视眼,而且是人家嘴里说的那种睁眼瞎,戴上眼镜也只是模糊看清,所以找活扛活打工都没人要。
几个月后,红旗河上“虾米”已经能断断续续的吹出曲子,但是反反复复就拿一句,虾米又走在回去的路上,遇见放羊老头,这回虾米两个厚厚的镜片目视前方,就当看不见老头。
老头,扬着鞭子在田埂上打响玩,也不说话,两人一个瞪着眼,一个眯着眼,说也没说话。
半年后,白事上,出殡下葬的路上,羊倌刘好头看着披麻戴孝的队伍里,吹喇叭的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手里挎着包,边走路边用钳子放鞭炮,两个吹唢呐的人领头,一路吹吹打打,带着下葬的队伍往坟地出发,低头的虾米两个眼睛放完鞭炮就是盯着吹唢呐的领队,那目光和神情,刘老汉再清楚不过了,每当自己看到别人家的小媳妇时就是这样看着。刘老汉情不自禁的挥舞着手中的羊鞭,听着唢呐的喇叭声,不停的打着响。送葬的队伍走远了,老头还是不停的挥着鞭子。看着路上留下几片剪好黄色的纸钱。老汉停下手中的鞭子,发呆。
一年后,红事结婚的路上,羊倌刘老汉率领几只山羊,立在着村头,看着油渍麻花的黑色八仙桌一撑,唢呐艺人围坐在一起,全是黑压压的脑袋磕,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老头不知爬上谁家的柴火垛,四处震耳的唢呐的呐喊,笙的温婉伴奏和三弦子跳动的声音,还有铜叉的节奏,一个小年轻背对着刘老汉正忙着敲打梆子板。女的撕开嗓子,演唱丢弃了外在赋予的小巧玲珑,谁也想不到小小的身体里透过嗓子把一个活脱脱的满脸胡子的花脸唱的活灵活现。一个巧媳妇在队伍里唱着戏,最妙的是小媳妇是唱的花脸。真是惊吓人的眼球,响彻人的耳朵。
女人男声,这梆子戏的花脸最抓人耳,先不论好与坏,当时的刘老绝对是第一时间被震撼到了。“比我老刘的这破落嗓子还桑还哑,”放羊的刘老汉在草垛上震的合不上嘴。
人群中孩子在枣树上或者柳树干看新媳妇,大人大多数就是看个热闹,或者在起哄参与一下闹洞房。 眼前都被吹喇叭队里的小媳妇的嗓音惊到了。
人群狠劲的鼓掌,好像手掌是自己的仇人非得拍烂不可。听不懂的人多,看得懂热闹不少。刘老汉咧着嘴露着黄牙,在笑。
吹拉弹唱忙活一阵,吹喇叭的四个人再加上那个唱花脸的小媳妇,终于停下来歇口气,人们的耳朵眼儿还在嗡嗡直想。
敲梆子的年轻人一看就是晚辈,忙着给其他 吹喇叭的人端茶倒水和点烟,划火柴的眼睛余光,刘老汉与一双厚厚的镜片四目相对。
“咦,虾米,敲梆子板的是他,不拎包了。”老汉心里嘀咕。
虾米瞅见了柴火草垛上的老汉,抽出一颗烟,丢向了刘老汉。
老汉正愣神,捡起草垛上的烟,横放在鼻下上嘴唇细细慢慢的嗅着,饿狗闻嗅骨头般。
过滤嘴烟,老汉拿起烟卷放在褶子脸后的耳朵上,激动地竖起大拇指,嘴里就冒出几个字:“梆子,好,真响!
听着老汉的赞叹,众人围在一处哈哈大笑。老汉看着虾米手里的烟,虾米看着桌子上的大笛(唢呐),喇叭立在八仙桌中间。
入冬后,雪落春来,春脖子短,桃花谢,杏花红,梨花打落地,虾米在红旗河练完唢呐,往回走,直接走到刘老汉羊群中间,踢了一下老汉手里的鞭子,老汉装睡的眼睁开了。
“旱烟袋,老倌。”
“没烟了,过滤嘴呢?”
“留着换给卖店换钱,攒着娶媳妇。”
“虾米,真抠。”
“当上大笛那个位置,钱就能抓够。”
虾米麻溜的卷玩旱烟,用唾沫首位粘和,划开火柴,一股蓝色的刺鼻味道,虾米只觉得呛辣嗓子的厚重柴火味失火般在喉咙里翻滚。
“怂样,抽几次过滤嘴,成富贵嘴啦!”
“奶奶的,真有劲!”
“娶个小媳妇,唱花脸那样的,又辣又有劲,让俺看看解解馋就行。”
“把羊买了给我随份子吧,伴娘给你摸都行!”
“熊样,天没黑你就开始做梦啦!”
夏天。暴雨像个村子里丢了一只鸡的泼妇一样走街闯巷,各处泼洒口水。
刘老汉,揪下来一个硕大的荷叶顶在脑瓜盖上,藏身在树下避雨。想到打雷时好像不能多到树下,万一被雷劈死,找谁说理去。
雨中,大雨哗哗翻树叶的嘈杂声中传来一阵呜咽,老汉仔细听那是喇叭,虾米那小子。
雨声,风声,树叶声,羊叫声,雨落河水的溅起水泡声,从黄土地深处挤出来的唢呐声,老汉感觉到虾米手指翻腾的像是开水锅里的泥鳅,那喇叭声混着雨声夹着风就只钻进老汉耳朵里。
远远的,雨中站着一个身影,披着透明的塑料布,带着下地用的尖尖麦色草帽,冒烟白色雨中,虾米手中捧着的唢呐,对着天空。
冬月初十,刚从外边乡镇回来的虾米接到一个消息,有人被车压死了,当时死的还有两只羊。
一个激灵,虾米眯着眼睛问“谁死啦,谁压的……”
“村里有车的没几家……”
“男的说话,老娘们插个屁话,回屋……”
虾米愣愣的走回自家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坐在门槛上,望着稀疏的夜空,虾米就坐在那,抽光了两盒烟,嘴都木了,烟原来这么苦。
老汉被埋葬在自己红旗河边上一颗柳树下,坟头没有馒头大,没人来烧纸,虾米带着一瓶白酒,一条烟,纸钱,馒头……虾米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红旗河。
虾米回到了一开始自己学吹喇叭的地方。
拿出唢呐,润润干裂的嘴唇。
“六字开门子,红白事这曲子能从人出生吹到头七……”
“小放牛,你是放羊的,正好是一家的……”
“男儿当自强,红白喜事都可以用,喜丧用的多,好听……”
“抬花轿,光棍一条,听听吧,新媳妇来到家,好女陪恶男,好难陪恶女……
“梆子戏,流水拍,花脸来喽……”
“豫剧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越调申凤梅,诸葛亮吊孝……”
“这是羊叫,猪叫,狗叫,我学的像不……”
最后一个,我还没有学会,三周年我来给你吹。
虾米转过身一次头也没回走了,柳树枝条在寒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