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与否定

施公反奸臣,这一点是确定的,不论是谁,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反对祸国殃民的奸臣,人们都憎恶恶,这恐怕可以算作是一个普世的价值观。继续说到一点,就是否定容易,肯定不容易,到了最高处,我们不能说,说不出,只好否定。前面我在谈到普世价值时,说到某几点可以算作是人类的普世价值,不论东西,但接下来,我依然说我们还要怀疑且不要这停下怀疑的脚步,就是因为我当时的说法是肯定的,所以我们要继续怀疑下去。 如果我们以否定的方式来说,就简单多了,比如我们说憎恶恶是一种普世的价值观。这就是否定的方式,就是说不要恶。有人又会说了,我们要知道恶,还是得先知道善和公正,而什么是善和公正,恐怕一直不会有一个定论,那这件事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又必将陷入长久的争议中去。因此,我们得界定一下肯定和否定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肯定一个概念的内涵,这是极其困难的,而去否定一个概念的外延,说某个外延不符合某个概念的内涵,这件事就相对简单多了,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否定容易,肯定不容易。而习惯于否定外延,是中国文化的显著特征,这也让中国文化蒙上了一层不确切、朦胧、神秘与博大的特征。比如说什么是公正?人们很难得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结论,对它下一个定义,但是说损人利己不公正,这似乎是很容易下的一个结论;好丈夫是如何?不知道,但小气鬼绝对算不上;什么是中国文化里的仁义?不好说,但很容易说不孝不悌不忠不信这些不仁义。肯定需要高度抽象,这本身是一件困难的事,而否定可对针对某个具体,当然,这件事就相对容易得多。层次低的人,总是在说某个具体,总是在说外延,即使他所说的这些具体,都符合某个内涵,我们总可以说他是琐碎的,说不到关键,言不及意,抓不住要害,当然,也有人就以这种方式来装高深,糊弄那些层次比他更低的人,让别人觉得他深不可测。只除开这种情况,我们当然不能说人家在装高深:他已经深知内涵,只是给你说了一个外延,说了一个例子,背后的思想、思维、原理、内涵、境界,他都已经全知全觉了。这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要倒一碗水,你得有一桶水”的意思。到了这个层次的人,他是从容的,是精要的,智慧的,能高屋建瓴,站得很高,看得很深很远,善于提炼和概括。肯定需要准确,而否定可以模糊,因此,否定容易而肯定很难,比如面对排成一排的人,你要指认凶手,如果采用肯定的方式,那得需要准确,否则就会犯错甚至会招来灾祸,而否定倒是一个保险的方式,比如你指着其中一个一直和你在一起的人说他不是杀手。肯定需要涵盖所有,而否定可以只管一个,这也是否定容易而肯定不容易的原因。我想,这也是普通人,芸芸众生,和智者、哲者、圣者的区别,我等凡夫俗子,总是否定,而智圣者,用一句精炼的话进行抽象、提炼,进行肯定,当他说完过后,我们豁然开朗,拨云见日,有如登高一望。就像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婚姻总是一样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说的一样,幸福的婚姻具备了婚姻幸福所有要素,而只要少了其中一个,便是不幸的,所以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智圣者知晓一切,他便可以肯定,有如“幸福的婚姻”,我等凡夫俗子,有无数不知道,只知否定,当然表现得千奇百怪,也“千姿百态”。 否定容易,肯定不容易,《论语》里也有这样的意思。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就用了否定的方法,孔子就用了肯定的方法,而沿着这条否定——肯定的道路一直往上发展,便是一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精进之路,一直通往那个“惟精惟一”。 人类的智圣者,或者说人类,沿着这条道路一直往上走,即使是最智圣的人,也会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因为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终究是未知的,人类能知的,能言的,能思的,不管是肯定的方式还是以否定的方式,其实是很小的一部分。也就是当智圣者沿着肯定、否定的路上去,终有到连否定也不能的时候,到那时,只好静默。所以,静默也是我们人类把握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而且让我们找到了一种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也能站在“峰顶”,托住那颗最明亮的珍珠的途径,而且也是一种不会犯错的一种方式,这就是中国哲学讲的打破主客界限,物我不分(《中国哲学与世界哲学》里读到这层意思)。 那么,“上帝”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上帝产生于最后的否定与静默之间。肯定到不能肯定,就只好否定;一次次的螺旋上去,最后一次否定,也就是人类再也不能否定了,这时人类就找到了上帝,那么,这也就是“上帝”产生的时间。那么,上帝,是人类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呢? 我们可以来比较一下。凡人和圣人:凡人,否定;圣人,肯定。圣人和上帝:圣人到了最后,也就是人类到了最后,也只能否定;上帝,肯定。也就是说,凡人在圣人面前用否定的方式,圣人在上帝的面前,也是否定的方式。就像是圣人的肯定产生于凡人的最后一次否定之后一样,上帝产生于人类的最后一次否定之后,那么,上帝,便是一种肯定,这是人类最高也是最后的一次肯定,越过这个肯定,便是静默。 因此,上帝产生于最后的否定与静默之间,是人类在肯定。 上帝,当然是知晓一切的,当然是用肯定的方式,但这个只有上帝知道。阿门, 有上帝太好了,他把我们的一切问题都解决掉了,就像牛顿最后也把推动宇宙的第一把给了上帝一样。牛顿不能以肯定的方式说出一个真理,说什么是宇宙的第一推力,只好用否定的方式,说什么不是宇宙的第一推力,当穷尽了所有否定的选项之后,牛顿(人类)还是不能说出那个肯定的选项,此时,牛顿便说是上帝推了第一把。人类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上帝,也便成了宇宙最高真理,宇宙谜底的拟人化,人类探索真理的脚步,在上帝那里便停住了,而且只能停住,越过上帝,人类不能知不能言不能思,只好静默,当我们静默时,人类找到了那个真理,拥有了真理,和真理在一起。 当把这个最高真理拟人化为上帝时,人类便以肯定的方式,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最高的问题也解决了,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答案。人类,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的,来这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当然,这也不算是自欺欺人,人类只能如此,因为“自欺欺人”的意思,是还有其他选顶,而“上帝”,已经是人类最后的选项了,否则,人类就只能静默了,当然,有一种最高的静默的方式,那就是死亡,甚至是人类全体的死亡。以这样一种静默的方式,来把握真理,和真理在一起,其实是这里面包含了两种方式。一是消灭主观,只剩客观,此时,静默者(包括死亡者,包括地球死亡或宇宙毁灭)也是客观,此时这个客观身上包含了真理。二是消灭未知,也就是对于“不知”的部分,我们不去“知”。鲍鹏山教授说,《论语》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句话里就包含这个意思,鲍教授说,人或者人类对于自己不能知、用不着知的部分,就用不着知,人的精力、能力是有限的。那么,人类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人类最后也只好“不知”就“不知”了,就静默了。之前,我认为《论语》里的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学生说的,就是不要不懂装懂,否则害你自己,二是对老师说的,就是你看那个学生能学懂就让他学,否则就不教他,因材施教(见锦批《论语译注》补第8)。 把最高真理拟人化为上帝,把人类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上帝,这种方式有点偏西方,西方也把裁决者这个角色,交予了上帝,包括在讨论社会的公正时,也要罩一层“无知的面纱”(无知的面纱,指一种假设的社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所有的竞争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竞争中将会处的地位,也无法预见竞争结果与自己的联系,功利主义者和罗尔斯主义者都认为只有在无知的面纱后面人们才会对社会福利函数有较为一致的认识,才会有一个公正的社会福利函数)。在中国文化这里,似乎常用静默的方式。 也就是说,西方重内涵,重肯定,一直到最后,用上帝来肯定;中国文化,重外延,常否定,直到最后越过了最高的肯定(上帝),来到了静默。 西方文化,是一个一直求索的过程,一直想要到达峰顶,因为那个“人类最后的肯定”和“人类的最后的否定”的脚步,也缓慢地不断地攀登到了更高一级的台阶上。“笛卡尔怀疑每一件事,这正是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此时,他悟出一个道理,有一件事情必定是真实的,那就是他怀疑。当他怀疑时,他必然是在思考,而由于他在思考,那么他必定是个会思考的存在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思故我在。(见锦批《苏菲的世界》第49)”只有怀疑是必定真实的,任何事情都不确定,也都不可能确定,也就是说不能肯定,因此,只有怀疑是确定的。人类,将永远地怀疑下去。人类,永远地怀疑下去,也就是刚刚所说的“人类最后的肯定”和“人类最后的否定”的脚步将不断拾级而上。而中国文化,一上来就到了最高处,就在峰顶,物我主客不分,站到了最高真理那里,拥有了一切,一切都实现了。西方文化是从下往上登到峰顶,中国文化是先站在峰顶,然后下山,但是,已经站在峰顶,有时候就对上山的人颇为不屑,这不可避免使中国文化产生一些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弊端。中国文化早熟,一开始就在最高处。但钱钟书说:“早熟的代价是早衰。”(据有几个文学史家的意见,诗的发展是先有史诗,次有戏剧诗,最后有抒情诗。中国诗可不然。中国没有史诗,中国人缺乏伏尔泰所谓“史诗头脑”,中国最好的戏剧诗,产生远在最完美的抒情诗以后。纯粹的抒情诗的精髓和峰极,在中国诗里出现得异常之早。所以,中国诗是早熟的。早熟的代价是早衰。中国诗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腐化。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数见不鲜。譬如中国绘画里,客观写真的技术还未发达,而早已有“印象派”、“后印象派”那种“纯粹画”的作风;中国的逻辑极为简陋,而辩证法的周到,足使黑格尔羡妒。中国人的心地里没有地心吸力那回事,一跳就高升上去。梵文的《百喻经》说一个印度愚人要住三层楼而不许匠人造底下两层,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这因为中国人聪明,流毒无穷地聪明。见钱钟书《论中国诗》) 人类认识与把握世界的方式,大体经历这样的过程:实践—归纳—肯定—否定—静默。但是又中西有别。西方文化是这样的过程:实践—归纳—肯定(—演绎—否定—肯定—演绎—否定—肯定—演绎……)—最高层次的否定—静默;中国文化是这样的过程:实践—归纳—肯定(—归纳—否定—归纳—否定—归纳—否定—归纳……)—最高层次的否定—静默。中国文化重外延,重伦理(重“人性”,重务实),是平行式的,多归纳,是下山,西方文化重内涵,重真理(重“神性”,重超越),重自然科学,是循序渐进式的,多演绎,是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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