侮辱

作者:白采

他每夜照例坐至二点钟,听候他的主人回来。但他喜欢坐睡,这是一个冬天,他在深夜的时候,把身子靠近了火盆,正在打盹;唾液流满了下巴,直流到襟上。

他的瞌睡是有名的不容易醒,而且又是一个被人看作蠢才的奴仆。就是同伴和小孩,都惯要欺侮他,藉着取取笑乐。但是他的主人从未责备过别人,只是责备他。那些人便益发放肆了!

——有一回他略略喝醉了,打熬不过,倒卧在一个破竹榻上。同伴的晓得他又不会随便醒了!才一唱百和的,按着他们的老例,想法子寻他开心。几个人合力把他一抬,刚刚走到门口,竹榻歪了,他跌在阶沿上醒了。大家把竹榻轻轻一丢,都散开去。他在地上用手一摸,仍旧爬在竹榻上,过不到一刻,他又齁声大作。大家从新找了一片木板,放在竹榻旁边,把竹榻向木板上一翻,他就安安稳稳睡在木板上了。大家一气的把他抬到很远的厂地里,那里恰近一条大路。

他大约是这样平平和和到了天亮。早上有些过路的人见了,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倒毙在路上的,因为有板,又疑是弃尸。等到后来,看的人越积越多起来,七嘴八舌,才把他哄醒了。他的同伴这时正抿着嘴,早站在远处高兴呢。他把眼睛一揉,站起来自扛着木板,悄悄的回到主人屋里,心里惟恐主人知道,是不方便的。幸好,这算是已往的一件故事了!——

现在,现在他是有了应门的职务。在这样夜深天寒的时候,他却禁不起睡魔又把他降伏了。但他的主人却早已回来,同伴的象是好意替他开了门,让主人过了,把门关上。这当然喊他去自己草铺里歇息,他们却有意关顾他,不愿惊动了他的甜梦。几个人在他面前的火盆里,轻轻地把炭都退了出来,连灰都拨开,使余下的炭屑容易烬黑了。他就这样又坐过了一夜。

在天还未十分放亮的时候,是怎样冻入骨髓!他受不住,一怔就冷醒了,周身和冰一般。他也没有工夫想着主人怎样回来;他只晓得他这样受冻一夜,只要主人以为他是躺着,不是坐着,也就算无事,在他已幸运极了!

他的意念是极易满足的;在他的头脑里,从不觉自己也算是一个人类。所以他虽受了这样惨刻的磨折,绝不计较及是有生命的危险,只当同伴都是比他聪明的人,便应该这样玩玩罢了。

无奈他的同伴,总怕他贪瞌睡的轶事太少。偏巧主人今天起的很早,正在房子里清算帐目。他看见天亮了,不敢再去铺上睡。只好伏在外厅台子上,呼呼地把口津又流湿一大堍,梦中还疑是嚼着什么滋味呢。这时他的同伴都陆续起来了,见了便象小孩子早起重见自己的玩具一般。大家围住他计较了一会,就用墨在他的眼眶上画了两个黑圈子,又用红的颜色把他的鼻子都涂遍了。布置停妥后,公推一个很机警的在他肩上陡然一拍,说道:“东家喊你。”他慌张的跑到主人旁边,问道:“有什么吩咐?”主人愕然!抬起头来向他一瞧,登时恼了,道:“好!你又大半天还在瞌睡吗?”在他的左脸上赏了一个耳光。“你自己把镜子照照,一副什么鬼脸?”说过,又在他的右脸上赏了个耳光。

这当他未照镜子以前,自然是莫名其妙;但等他照过镜子以后,却又没有什么感想了。

一九二三.一.二九夜于汉口

(原载1924年6月2日《文学》周刊第1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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