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的使者到申氏去传递消息的时候,公孙澹(庄族申氏第二代,任上大夫,字子澄)正与他的弟弟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怄气。
自那日国君来府探望过之后,公孙澹已然笃定富辰不是杀害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的凶手,但出于他惯有的执拗,却始终不肯开口请求释放富辰。公孙枝知晓兄长心中的顾虑,便几番婉言相劝,希望兄长能尽早作出决断,免得事久生变。
或许是公孙枝言语之中有所冲撞,触到了公孙澹的逆鳞,他的火气一上来,便申斥公孙枝不得过问此事。公孙枝心中委屈,便直说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世间万事都逃不过这个浅显的道理,急得公孙澹非要将他拖出去打死了了事。
如今听闻游氏使者告知,司寇在公共外的曲市闾发现了鬼面人的藏身之处,还从中找到了刻有公宫布局的木牌。公孙澹一时情急,便顾不得再跟弟弟生气了,忙随着使者进宫去看个究竟。谁知刚刚入宫便又得知,鬼面刺客留下的木牌上,不止有宫室的布局图,竟连他申氏的布局也绘制得清晰明了,这可如何得了?
“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国君冷眼看着公孙澹惊愕的面孔,略带试探地问道。
公孙澹直愣愣地凝神站立良久,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大声呼喝到:“请君上恕臣失察之罪!”
公孙澹的举动令在场众人都惊诧不已。国君更是起了身来,关切地询问道:“子澄何以如此?”
“君上可还记得三月末时……”公孙澹呆呆地回应道:“夜中骤雨突至、狂风大作,使得大子所居寝室门窗损毁……”
“事关吾儿安危,寡人如何能忘?”国君安抚道:“但此事毕竟非为人祸,寡人并无怪罪之意,事后还派工匠到府上进行了修缮,子澄为何却突然提及此事?”
“此事的确是人祸……”公孙澹猛地低下了头。
“你说什么?”公孙会、士蒍不约而同地问道。
“当时门窗散落,若不留心勘查,的确看不出什么。”公孙澹仔细回忆道:“但幼弟季子心细,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异常。其一,是侍奉大子的婢女,事发时都昏睡不醒,显然是被人下了药。其二,则是门窗上有被人斫凿过的痕迹,平日里很难发现,但一遇暴雨大风,便很容易被摧毁。得知消息后,臣曾派人仔细勘查过,事情也果如季子所言。但只因事涉大子,臣担心君上责问,故而未敢声张,只是派人私下里调查。到后来,又因杂事缠绕,臣实在无暇分身,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竟有此事?”国君思忖道:“若寡人记得不错,这鬼面贼人出现在公宫的时间,大约就是在三月中下。也就是说,他在探查公宫布局的同时,申氏的布局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的确如此!”公孙澹伏地谢罪:“只怪公孙澹过于轻忽,若是能早日将此事禀明君上,亦或者哪怕只是告知父亲,事情也断然不至于如此。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是我能早日意识到这些,那姬安人何至于受惊难产,宫中婢女也不至于被人刺杀,乃至于……家妹……这竟都是我的错!”
“寡人知了。”国君突感事态已超出了自己当初的想象,一时怔怔不语,脑中亦是一片混乱。过了良久,他才缓过神来,颇有些疲惫地提问道:“申生最近怎么样了?寡人有好些时间没见过他了。”
“一切安好。”公孙澹也晃过神来,拱手答道:“父亲虽病在卧榻,但对大子的教习臣却片刻都不敢耽搁。只因臣才疏学浅,担心有所偏误,故而特请太史大夫苏与卜大夫郭偃前来教习诗书,叔父子贞(庄族贞氏大夫公子友)教以箭术,日来已大有精进。”
“去日,姬氏带着公子晏如和重目子离宫归宁,说是要叫申生同去。”国君双手抚在额头上,颇有些吃力地吩咐道:“若是她派人去催请,你只管叫人把他送到狐氏府上便是。”
“只怕狐氏大夫年岁已高,精力不济……”
“你是担心他的出身吧?”国君反问道:“放心吧,狐氏大夫年岁虽高,但精神矍铄,身康体健,头脑还是清明的。寡人当年与他论道之时,见他虽不能熟稔于中原的礼乐诗书,但却颇有些独到的见解,想来对申生也是有好处的。”
“臣明白。”公孙澹迟疑道。
“子澄怕是过虑了吧?”公孙会(庄族游氏第二代,任司寇,字伯符)在一旁附和道:“既然你已经请了太史大夫和叔父子贞,在申氏和在狐氏又有什么区别?若狐氏大夫精力不济,叫他们到狐氏府上教习也是使得的!”
国君抬眉瞅了公孙会一眼,却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出言反诘,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就这么办吧!寡人今日有些疲累了,这贼寇的事情,你们回去都好好考量考量,明日再议吧!”
“臣还有请求,请君上允准!”公孙会与公孙澹正要称“诺”告退,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士蒍在偏处突然叫喊道:“从曲市闾发现的证物,除了这鬼魅面具和刻画木板之外,还有一些刻有符号的兵器。这些符号应当是太史祭祀记事所使用的文字,从中能获知贼人的真实身份也未可知,君上何不辨清文字来源再做定夺呢?”
士蒍的话虽说言之有理,但听到的人却各有不同的反应。国君因头痛难忍,早想着回寝殿歇息片刻,等精神清明了再理一理思绪。公孙澹尚且一头雾水,故而满是期待地望着士蒍,想从他口中能得到一些答案。而公孙会则是若无其事地反问道:“那这些文字,士师可是已经辨清楚了?”
“恕臣无能!”士蒍恭敬地答道:“臣早年随父兄学习三代礼法,曾辨识过多种祭祀文字。这刀剑上的文字,臣刚刚也仔细辨认过,但说来惭愧,却没能辨得明白!”
公孙会不无嘲讽地问道:“既然士师无法辨别,那当下说这些话又有何用?”
“这些文字虽与晋国文字有异,同中原各国文字也全无类同,但总归是有出处的。”士蒍沉着应道:“只要有人能辨别出来,那贼寇究竟来自何处,岂不就迎刃而解了?”
“说得简单!”公孙会暗讽道:“我素知士师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既然此事连你都被难倒了,我倒不知还有谁人能解?”
“此言差矣!”士蒍强压怒火回道:“臣自来便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敢自称有博古通今之才,更不敢妄称有无所不知之能,司寇怕是要说笑了。我听闻,天生万类,各有岂能。臣虽阅研过多种文字,但专精之处却在于明识礼法,在处刑安民,辨识文字并非臣的长处。故而,臣无法辨识的文字,未见得如太史苏这般旷才也无法辨识;太史苏无法辨识的文字,宫中狄諟过百,或许总有人能够识得一二;再退一步,即便是宫中狄諟见识鄙陋,曲沃城中商旅万千,也总有可用之人吧?”
“士师怕是急糊涂了吧?”公孙会丝毫不肯退让:“宫中狄諟也倒罢了,毕竟他们是君上的奴仆,无论作何营生,都是在为君上效劳。可城中商旅……这般低贱之人,也配预闻朝政?”
“只要能为君上分忧,能为申氏大夫排疑解惑,又何来高贵低贱之说?”士蒍针锋相对:“素不闻吕氏孺子之所以能临难不死,全赖商闾中的一名妇人执剑护卫?反是有些尸位素餐之徒,整日里浑浑噩噩,竟还不如一介贱民能成事呢!”
“你!”公孙会怒不可遏,恶狠狠指着士蒍的鼻子便骂道:“就是你这些任贱使能之辈,早早地就亡了国。若不是先君宽厚,容你们在曲沃容身,你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跟本君咆哮!”
“够了!”国君重重地锤在几案上,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但却并未责问谁。过了良久,他才一字一顿地吩咐道:“就按子舆说得去办,司寇若是不愿协助,就让你儿子来!他是宫中左行,总有些便宜之权,无论能否找到结果,于你也是无损的。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