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被“长大就好了”给骗了

陈钰没再抬头,我自觉无趣,转身去找陈健,却发现他没在位子上。我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往厕所跑。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44个故事   

“陈家三少”是怎么聚成一团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好像打记事起,我们仨就混在一块。

陈健和陈钰虽然对我言听计从,但“陈家三少”当初定名时,还是出现了一些分歧。

首先,作为组合的老大,我不姓陈。这个问题不难解决,毕竟我也是陈家村人。分歧的根本,在于陈钰。

阿钰的性别一度让事情变得很尴尬。她发育得比我们早,我伙同陈健也打不过她,但我们两个坚持着男人最后的尊严,打死也不肯改成“陈家三少女”。

最后,我提议:“三少女肯定是行不通的,没有女的头发跟你一样短,所以你应该也算个男的。”

我似乎说错了话,陈钰停下来,眼睛里闪过一片落寞。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低着头不再说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钰都没再揍我们俩。陈健有些忐忑,偷偷问我,“要不把名字改成三少女吧。我给他吃了个毛栗:“你还真是个傻子。”

陈钰以前也有一头好看的长发,长长的头发上面铺了一层阳光,朦朦胧胧的,像我家“大黄”的毛,让我觉得温暖。

然而有一天,我和陈健在廿里河桥上等陈钰上学,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发现她的头发被绞了,有几个地方还露出了头皮。她低头不看我们两个,阿健那张臭嘴刚要开口,被我一把捂住。

傍晚放学,我把这事告诉了奶奶。她叹了口气,说:“陈根生是个畜牲啊!”

陈根生是阿钰的父亲,我一直觉得这个老男人有点可怜,因为身边的老男人都有老婆,就他没有。

尽管我可怜他,但阿钰的仇还是要报。

陈健有过年留下来的“老鹰炮”,我决定去把他家后门的尿桶炸了,肥料是一个农民的矿,我炸了他的矿,算报大仇。

我偷了大头的火机,翻过后窗跑进夜色,到阿钰家后门不久,陈健也赶来。我接过炮仗正要点,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哭声,隐隐约约还有其他的响动。

我们换了个窗口,才听清楚是陈根生的声音:“跟那个臭婊子一样,你跟她一样,骚货……”他时而哭,时而笑,夹杂着陈钰压抑的哭声。

这些声音在黑暗里飘来飘去,像是呓语。我没心思再炸尿桶,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大头,陈根生快把陈钰打死了。他和我妈对视了一眼,把我臭骂一顿,让我滚回去睡觉。

我挥起门口的痰盂刷子,冲大头高呼:“你不帮老子,老子自己去搞他。”

大头一把夺过凶器,把我拎起来反锁进房间。他在门口大骂:“小棺材,皮痒,别人家关你个小野鬼什么事体。”

见我不出声,大头在门外叹了口气,跟我妈说:“怕又是喝醉了,别人家的事,我们不好管的。”

那个晚上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我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又不知道复杂在哪里。

有一天,我告诉陈钰:“阿钰,你要是不欢喜那个名字,我们俩吃点亏,改成‘陈家三少女’。”

她噗得笑出声,给了我一个头皮:“就随你们,我不跟你两个计较。”我跟着她嘿嘿笑,像个傻子。

尽管我心里一直想着那天晚上的事,但我没有什么办法能揍陈根生一顿。有几回,我在廿里河边上遇到他,他背着锄头狠狠地瞪我一眼,像是知道我毁了他栽下的幼苗,或者在他的包菜上跳来跳去。

我不敢和他对视,他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像只凶狠的沙皮狗。

陈健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他这个人胆小如鼠,连蚱蜢都不敢抓,我指望不上他。

除此之外,小孩子的事情总是很多的,读书,练字,还要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大头一天天把我看得死死的,我也没太多机会去搞点事情。


夹山小学的名字很奇怪,它的前面有一座山,叫杨梅坡,后面也有一座山,叫后山。

杨梅坡没啥好说的。那就是个土坡子,本来上面铺着片杨梅树,夏天还能去偷杨梅,后来陈军亮他爹在上面炸了个炮塘,大车跑上两趟,半个坡子就没了。

杨梅林死了,山也成了他家的山,便再没小孩子上去玩。

真正吸引我们的,是后山。早上,能看到山顶蒙着一团雾,像云一样浓。

语文老师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店,有时我在那儿吃油炸香肠,顺便听那些小孩子吹牛皮。

陈鹏辉说,山上面是孙悟空,那是五指山。另一个小孩子就跳出来,你放屁,孙悟空是压在五指山下面的,云里面是玉皇大帝。

一群人几乎要为这个问题打起来,最后只能去问语文老师。他们把老王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老王那时候正在炸香肠,一面还要做油条,他老婆则在店里面照顾两个儿子。他正愁没有第三只手收钱,那些小兔崽子又差点把他的眼镜挤进油锅,他只能把他们一个个推开,大声吼道:“老子不知道,你们买不买香肠,不买滚去上课!”

老王上课时又像变了个人,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就是个书生,文质彬彬。他给我们读海子的诗,读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他竟然落下泪来。

有一天,老王没有赶人,他放下手中的活,推了推眼镜,然后告诉那些孩子,他不知道山上有什么,但他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翻过后山就能看到一片桦树林。

桦树,高得像塔,朝霞挂在上面,美得很。

后山很高,是座树木浓密的野山,我们这群小孩谁都没去过山的那一边。我挤进人堆,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看我,又低下头削香肠,像是在自言自语:“谁都知道,翻过山就是桦树林。”

我又挤出人堆,跑进教室。

陈钰正在读课文,我把书夺过来,示意她别急着揍人,先听我说完。

我告诉她,翻过后山有片桦树林,老王说的。她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把书拿回去继续读。

“我们一起去看桦树林。”

她又停下来问我:“为什么?”

“不知道,就想去。”

陈钰没再抬头,我自觉无趣,转身去找陈健,却发现他没在位子上。我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往厕所跑。

阿健他爸陈建奎在陈军亮家的炮塘当门卫,陈军亮整天叫他狗崽子,他说:“你爸是我家的看门狗,你就是狗崽子。”

阿健没办法和他斗,他打不过也不敢打,要是害他爸丢了工作,不仅一家人得喝西北风,说不定还要挨顿揍。

我在的时候,陈军亮不敢怎么样。但陈军亮有时会趁我不在,把阿健堵在厕所,二话不说一顿揍。

在村子里,都知道姓姚的不好惹。我们家是外姓,爷爷成分不好,刚搬到这个村子时,因为性格温吞常常受到欺辱。      

我爸大头长到十八岁,验上了空军,带兵干部到家里来领人,他想了一晚上说不走了。

他担心没了顶梁柱,爷爷在村子里更抬不起头。那个上午,他决定不能再让人欺负,拿着八磅榔头,一声一声把建在我家正门口的公厕给砸了。

他用砣子一样的拳头反抗不公,最后却被传成了蛮横的痞子,我读初中时有一回他喝醉酒,躺在床上忽然大喊:“都他娘的是狗逼。”

不过坏名声不见得是件坏事,陈军亮知道我和阿健好,他怕我。

我走进厕所,看见阿健蹲在地上,陈军亮正在往他身上撒尿。

我忘不了阿健看到我时的表情,他拼命把我往外推,我大喊着我要帮他报仇。陈军亮这时候站在尿槽边上,一动不敢动,半泡尿撒在了裤裆里。

阿健哭着哀求,说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拽开陈健,对着陈军亮的屁股就是一脚,他一下没站稳,头朝下栽进便槽里。


回家的路上,阿健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影被夕阳拖得老长。

这一天,阿健身上的尿骚味飘遍了整个一班,然后又飘遍了整个学校。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津津乐道,他们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乐于舔舐别人的伤口,然后发出嗡嗡的声响,把血的味道告诉下一个人。

阿健把头埋进宽大的校服,缩在他的角落里,一坐一整天。我喊他吃午饭,他嘴里喃喃着:“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他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像是丢了魂魄。而陈军亮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他的位置上吹牛,讥笑阿健当时的凄惨样,边上的人点头如蒜捣,纷纷附和着。

我和陈钰跟在阿健背后,想不好要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快进村时,陈钰问我:“翻过后山,到了桦树林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不会比现在差。”

“现在也不差。”

“不差吗?你爸那么凶。”

“你是说有一片桦树林,”陈健忽然停下来,“在后山那一边,你怎么知道?”

“老王说的。”

“你信?”

“我信。”

阿健点了点头,然后拐进他家的院子。我和陈钰又走了一段,分手前,她说:“我也想去看看桦树林,但你得答应我,不准再提他。”我拼命点头,答应她不再说。

晚上,我问大头后山那边有什么,他拿筷子敲了敲我的脑袋:“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尽想些没用的,书读好你就知道了。”

我想了一会儿,也不明白这和读书有什么关系。当然可能也有些关系,或许我把新课标读物读完,我就能知道桦树到底是什么树。

事实上,我们谁也不知道桦树是什么树,我们这里只有杨梅树和樟树,满山遍野的。

而桦树,似乎是一种遥远的树,他们立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长得又高又大,树梢离我们也很遥远。

饭还没吃完,陈军亮他爸陈久升就找上门来。气势汹汹,像要把我家砸掉。

“看你儿子把我儿子打的!”他指着陈军亮脑袋上看不见的伤口大声嚷嚷。大头瞪了他一眼,他立马软了:“那……那怎么着得说声对不起吧。”

我爸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我说:“他欺负人,不揍他不行。”陈久升像是抓住了什么,大喊大叫:“你看看,你看看,小棺材,你们怎么教的。”

大头说:“我自己有数,用不着你来说,从院子里出去。”他的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陈久升意识到没便宜可占,带着他儿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正要解释,大头一个耳光就呼了过来。我挨了个巴掌,委屈得不行。二话不说就往屋外跑,边跑边哭:“你也是坏人,我帮了陈健,你还揍我,你不讲道理!”

我一溜跑到河对岸的外婆家躲了一晚上,我无法原谅大头,此前他虽然严厉,但起码还讲理,我自认为帮阿健出气,是做了好事,不应该受到他的惩罚。

后来的日子,阿健和我经常提起桦树林,每天早上,小店外的争论也还在继续,只是我很少再去那买早饭了。

老王有一天问我,怎么不来吃香肠。我反问他:“你老婆呢?”老王愣了一下,说:“你要叫我老师,我老婆是你师娘。”我往学校里走,他在后面自言自语:“不过以后可以不用叫师娘了。”

他回过神来,朝我提高音量:“真不来一根?”。

我没有再理他。我不喜欢卖香肠的老王,那锅油他从来没换过。况且我还要存着钱,为出走做准备。

我妈上班早,没时间给我做早饭,每天给我两块钱让我自己打发。这些钱省下来可以买三个手电,买点零食。陈健那边也在做着准备,他每天零花钱没我多,就尽量不吃无花果干。

阿钰没有零花钱,她的工作主要是监督,防止我们忍不住把钱花了。

我们心照不宣,为一场逃跑计划做着准备。在我们的想象里,这将会是一次漫长而惊险的远行,我们需要囤积食物,等待时机。


2008年夏天的下午,我们决定出发,前往桦树林。

这一年,全球经济陷入困顿,钢材价格暴跌,我爸的厂子站在了崩溃的边缘。那些日子,他不是在跑业务就是准备去跑业务,没空管我。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天下课,我们从学校出发,三个人都低着头赶路,没有说话。出校门时,后山正像巨人一样立在暮色里,底部和黛青色的天融为一体,顶端被那天最后的光线染成红色。

我们从北侧的小路进山,风从远处刮来,杨梅树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我们身边低语。我惊奇于那一刻,自己丝毫不觉得恐惧,即使树木遮蔽看不见光。

越往山上走,天色愈发暗沉,最后不得不打起手电。圆弧的光圈使视野聚拢,而周遭黑得更彻底。

陈钰和阿健跟在后头,风带来细碎的声音,陈钰说:“我好像听到了桦树林的声响。”

我忽然有一种失落感,就像是我妈说要带我去白象公园玩,我既怕她忘记,又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可当我踏进白象公园的时候,竟然觉得一切都没那么有意思。

我期待黑暗里能窜出来一条蛇,又希望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来自某个不速之客。然而我们走了很久,除了陈健绊了一跤,没遇到什么意外。

“我们快到山顶了吗?”陈健在后头问,“好快。”

“还没吧。”

“那就好。”

我们都在期待发生些什么,这不应该是一条无聊的路。我甚至希望会有人追上来,阻拦我们,仿佛那样这场冒险才具有了某种意义。

然而没有,这只是一次散步,连冒险都算不上。

陈钰提议我们休息一会儿,我们围着一颗杨梅树,或者乌桕树坐下来,背对着背。阿钰说:“到了桦树林,我们还是要回去,不会一直待在那,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在黑暗里转了几圈,又停在空气中没法散去。陈健忽然站起来,对着黑暗里的某个方向大喊,我和阿钰也跟着他一起喊,回声激荡,散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两个喊累了,靠着树睡去。我把手电筒熄灭,月光上来,树在黑暗里显出轮廓。最后,我也陷入梦境。

等我醒来的时候,四周围满了人,老王正在跟我妈说,还好找到了,不然他这个老师就没法当了。

我妈跟他道完谢,走到我这边来,我看到她脸上挂着汗。她告诉我,陈钰和阿健已经被家人接走了。

我问她,我是不是让她担心了。她忽然笑出声来,说是有一点,不算太严重,就像她每天担心我早饭吃不好一样。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做早饭。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爸爸的厂子效益不好,妈妈得好好上班补贴家里。

她拉着我的手坐了一晚上,四周的人渐渐散去,天开始泛白的时候,大头从张家港赶回了家。

按照惯例,他是要揍我一顿的。但出乎意料,他都没骂我,只是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天早上,我忽然意识到似乎谁过得都没那么容易,不仅只有“陈家三少”过得不爽,那些大人们也都好像过得没那么爽。


小学毕业后,老王的小店被查封了,他也结束了和妻子的分居,正式离婚,儿子判给了他老婆。

我不知道他之前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以后的故事,只是偶尔还能想起他给学生读海子,和我们讲起桦树林的事。

后来,我爸的厂子没挺过去,他在四十岁时开始重新创业。而我和他的战争在此后又持续了近十年。

陈根生在一个晚上喝了一斤白酒,掉进廿里河里,人们发现时,他已经被水泡臭了。阿钰跟着她奶奶,开始另一段生活。

阿健去了市里的初中,他爸给他交了一大笔择校费,再没人会嘲笑他身上的尿骚味。

再后来,陈军亮他爸把后山也炸了,半座山渐渐被搬空。

我们到最后也没有见到那片桦树林,或许那天晚上,我们曾离它很近,甚至听到树的低语,但也只能是记忆里模糊的印象。

很多年后,我们陆陆续续离开故乡,翻山越岭,那些记忆已经没有那么沉重了。

我们似乎都走出了童年时代的困顿,阿钰成了我们仨最先结婚的人,我出走异乡入伍服役,陈健远渡重洋,在彼岸陌生的城市生活学习。

一切都是新的,不过我们似乎又都站在新的困顿面前,那是光鲜外表下,生活本来的面目。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了了,现役消防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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