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赶车年代

在过去,拖克坝子有一群赶牛车的女人,其中带头赶车的,就是我母亲。

拖克坝子三面环山,资源稀缺,尤其缺水。农民把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种在地里。烤烟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

拖克坝子还缺煤,煤在村里是奢侈品,只在数九寒天用来取暖。烤烟所需的燃料,和种地所需的肥料,只能去山上拉。

农忙时节,农民们起早贪黑,收割点种;农闲时节,男人们赶着牛车,拉柴拉草,有时还拉水。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打打毛线,纳纳鞋底,或绣双花鞋垫……手上飞针走线,嘴里家长里短,日子过得滋润而悠闲。

母亲也会这些女红,可她没空享受这种悠闲,她得像男人一样,去拉柴拉草。

女子本弱,为母则钢。母亲本是独女,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自从嫁给当了村干部的父亲后,母亲开始了她的艰苦生活。

虽说父亲是村干部,可那时工资微薄,还得整天守在村公所值班。家里要柴没柴,要草没草,母亲几番挣扎,套上牛车,开始了她的赶车年代。

        主内又主外的母亲很忙。清晨:喂牛,挑水,劈柴,烧火,做饭,煮猪食。一切就绪,她巴拉两口饭,把余下的饭菜围着火塘顿好,就匆匆赶车上山。傍晚时分,母亲风尘仆仆,拉着满满一车柴或草,步履蹒跚的回来了。来不及拍打一下灰尘,匆匆卸车后,母亲又开始了她的挑水喂猪做饭……

      每逢假期,我姐管家,照顾弟弟,我跟母亲上山。

        那时,我们上山,必经小黑脑包。顾名思义,小黑脑包就是坡度陡得像脑门一样直的陡坡,是翻车事故多发地段。

那时,我家的牛膘肥体壮,野性十足,遇坡尤喜发足狂奔。那厮还爱抵架,若遇对头牛,老远就吹鼻子瞪眼,如果对方也吹鼻子瞪眼,随着哞一声嘶叫,一阵势不可挡的狂奔,一场牛架即刻开始。

村里人都劝母亲换牛,可她舍不得,不服输的她,慢慢摸索出一套办法:恩威并施。她学别人的样,给牛套上鼻索,如果牛劲上来,只要一提鼻索,牛就老实了。如果它又挑事抵架,则拴在牛桩上打个半死。平时它乖顺时,拉车回来,母亲就给它喂煮熟的玉米面粉以示奖励。遇到青草季节,在路上母亲还逮空摘把青草喂它。牛通人性,慢慢地,牛变得温顺多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年有半载风雨来雨里去,我们终于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溜冰之旅”。

      那天下雨,但雨不大。淅淅沥沥,一直下,到我们吃了早饭都没有停的迹象。母亲本想休息一天,可烤房里的烟要转大火,需要大量的柴。母亲咬咬牙,套上牛车,叫我不要跟去了。这种天气,我怎么放心让母亲一个人去呢。

      冒雨砍柴,扛柴,和装车,我们累得精疲力尽。湿透的衣裤,黏答答地裹在身上,饥寒交迫,我缩成一团,懒懒地盾在一旁看着母亲装车。母亲冻得嘴唇发紫,手上似乎也没力气,折腾了很久,终于把柴捆好,绑在车上打了活扣。她看看瑟瑟发抖的我,怜爱地摸摸我的头,脱下她穿着扛柴的厚布褂,穿在我身上,默默去牵了牛,架上车,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路面泥泞不堪,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母亲提着牛鼻索,小心翼翼地走在牛车旁边。我跟在牛车后面,像以往一样,双手坠着车,让车带着我走。

        眼看就到了那给我们带来过无数次麻烦的小黑脑包,母亲拉站了牛,叫我不要坠在牛车上了,隔远点,并严肃地嘱咐我,不管怎样,都不要靠近她,和牛车。

    母亲严肃的表情,我说我不,我要跟着她。妈妈理起牛鞭就要朝我打,嘴里说着“天都要黑了,你还不听话!你给是要跟着我惹祸?你隔远点我好招呼牛车,再啰嗦老子就给你几鞭子!”我再不敢磨蹭,想想妈说的也是,我在旁边只会给她添乱。以其让她分心,不如让她专心对付那可恶的牛,和此时更加可恶的路。

        我几步跑下陡坡,远远睄着妈妈和牛车。只见我妈提起牛鼻索,顺顺牛尾巴,抓抓它的耷拉皮,又摸摸牛耳朵,像是在跟它嘀咕什么。牛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的听着,然后摇了摇铃铛,那神情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对母亲做出一个听话的承诺。妈妈看看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神情有些紧张。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头,对牛轻轻吆喝了一声“驾!”得令的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起来。看着它这样配合,我稍微放了点心,眼神却还是不敢移开。突然,只见一个打滑,我妈,牛,和牛车,都溜冰一样极速向下飚去,一直飚……

妈——!

我吓得魂都掉了!哭喊着飞奔过去。当快要跑到近前之时,我突然看见,幂幂中似有神助,牛死死踩住一个露出半截的圆石头,稳住了身子,鼻孔兀自喷着粗气。惊魂未定的妈妈,脸无血色,双手死死地抓住牛缰绳半吊着身子,双脚和牛的两只前脚紧紧挨在一起,瘫软在地。见我站在牛车旁,她像是突然得到神力,立刻一手撑地,一个翻身站起来,慌忙牵住牛鼻索,再次对我喝道:快过去,当心牛惊了踢着你!说完扭头再次摸摸牛背,轻轻道:刚才吓死我了,得亏你没有乱跑,回去奖励你一大盆包谷面。牛听懂似的摇摇铃铛,母亲说了声“驾!”见我还在原地傻傻站着,脸色煞白,又把牛拉站,边嘴里嘀咕着:怕是吓掉魂了,边说边朝我这边大声道:快走回家了!老二!黑了晚了,快走回家了!我听到召唤,如梦方醒,像是真的还了魂似的,这才朝我妈和牛车走过去。我妈一手拉着牛鼻索,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褂子递给我说,披着快走,再不走天真的黑了。

        那天以后,我好几天酸脚软手,浑身无力,饭也吃不动,半夜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极为担心,可是烤棚里的烤烟等着柴加大火,第二天早上,她又一个人赶着她的黄牛车出发了。生活不会因为女人的脆弱而心慈手软,时间的车轮不会慢下半分。烤了那房烤烟之后,母亲找人给我拴了魂。不知是真的魂被栓回来了,还是我妈的坚强治愈了我,慢慢地我又有了力气。恢复元气的我,不忍让她再一人去上山,又鼓起勇气跟她回到那曾带给我无限乐趣的山林。而这次母亲用她的坚强和勇敢带给我的治愈的力量,就如一颗种子,从此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并逐渐长成一颗茂密的大树,庇护着我从此勇敢面对风雨;母亲一骨碌站起来的坚强身影,在我内心形成定格,为我注满了此后面对任何困难都百折不回的勇气。

      村里的女人们看我妈每天赶着牛车早出晚归,再也坐不住了,她们把毛衣鞋垫束之高阁,萌生了跟我妈学赶牛车的念头,晚上就有人来我家问一些上山拉柴的细节,并央求我妈带着她们去。我妈求之不得,给她们传授了很多驾牛赶车的经验,并约好第二天一起出发。从那以后,村里赶牛车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把我妈当师父般崇拜,我也理所当然成了小伙伴们的王。从那时起,拖克坝子那条黄沙漫天的牛车路上,出现了一群赶牛车的女人,它成了村庄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和计划生育政策的逐渐深入人心,从生育使命里解脱出来的女人们,焕发出了对生活的极度热情,她们对生活有了更高的期望,他们把自己的男人送进城市打工,像我妈一样勇敢地挑起了家里的全部重担,像老黄牛一样,终年行走在奔上小康的道路上。女人们的上山,和男人们的进城,使村里快速富裕起来,家家都过上了小康生活,走上了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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