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小娜看着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不免感叹,这首歌不会是写给奶奶的吧。
小娜拿着照片去找爸爸,把照片拿给他看,男人看着手里的照片有些茫然,“这是你奶奶,不会吧,你奶奶什么时候笑得这么灿烂”。
接过照片,小娜不停地追问,“爸,这是不是我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不是呀,你别发呆呀”,男人接过照片,低低呢喃,那张脸很像,只是这样明媚的笑容,乐观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小娜抽回照片,跑进大伯家,把照片塞进他手里,“大伯,大伯,帮我看看照片里的人是不是我奶奶”,大伯露出和爸爸一样的神情,说出一样的话语,“照片里的人,那张脸是你奶奶,只是你奶奶怎么还会笑,还笑的这么开心”。
小娜拿着照片陷入沉思,什么叫还会笑,一拍脑袋,好像是的,从记事起,奶奶就没笑过,也没见过奶奶留长头发,一直都是齐齐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张脸像是欠了她钱似得。
小娜打个哆嗦,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急忙跑回家,把照片夹在书本里,冲到奶奶面前,“奶奶,该吃饭了”,老太太面无表情,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小娜小跑过去,洗了手,擦干,把手伸过去,老太太看过后,表示满意。
戴上口罩,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托盘,上面摆了两个盘子,两个小碗,小娜像个小丫鬟一样,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冲进厨房,把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盛了一碗米饭,一碗汤,端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神情严肃,检查了一遍,发现汤碗边沿沾染了汤汁,什么都没说,坐在那里。小娜急忙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把汤汁擦拭干净,老太太露出满意的表情,摆摆手,“出去吧,半个小时来收盘子”,小娜乖乖地应道,“好嘞,奶奶,您慢用”。
一蹦一跳地跑远了,老太太开始吃饭,细嚼慢咽,慢条斯理,像极了一个当家主母。
小娜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汤碗,喝了一大口,冲着男人伸出手,“老爸,十号了,该结工资了”,男人笑呵呵地从口袋掏出百元大钞,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娜乐滋滋地放进自己的钱包里。
这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从八岁起,就做起了奶奶的贴身小丫鬟,每天早中晚地为老太太送饭,传话。
从小就知道,奶奶不喜欢他们,包括她的爸爸,大伯,两个姑姑,从未露出过笑脸。
小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爸爸对此讳莫如深,妈妈更是没有和奶奶说过话,奶奶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一天三顿饭都需要送到面前。
据说,曾经送饭的活是小姑姑在做,姑姑出嫁后,这个工作就落在了小娜身上,开始时,是他们五个孙子辈轮流送饭。
最后,他们都被淘汰了,也可以说他们都放弃了,小娜坚持到了最后,看在工钱的份上,一坚持就是十年。
十年来,风雨无阻,老太太从未说过一个谢字,也没有给过小娜一个笑脸,哪怕小时候,汤汁撒出来,烫红了手背,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让小娜重新换一份再送过来,丝毫没有关心,就连小娜哥哥结婚,孙媳妇敬茶,也没有一个笑容。
从此以后,老太太成了洪水猛兽,谁也不敢靠近一步,小娜可能是习惯了,在老太太面前还能卖乖耍宝,拿着手机教她自拍,带上特效,很夸张的那种,老太太依然不笑,只是不会赶小娜出去。
有时候,小娜也会抱怨,“奶奶,您要是再这么挑剔我真就不给您送饭了”,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随便,你当我稀罕你”。
小娜气得翻白眼,这是什么奶奶,一点都不可爱,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人缘有多差吗,工资翻倍,他们都不乐意来,只有自己这么傻乎乎地凑上来。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又到了一年清明雨纷纷,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奶奶没有出门,没有去看爷爷,家里人早已习以为常。
渐渐长大的小娜开始奇怪,奶奶为何不给爷爷烧纸呢,难道奶奶不喜欢爷爷,不应该呀,她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奶奶年轻时特别喜欢爷爷,还是她主动追求的爷爷,一分钱的彩礼都没有要,提着一个小包袱就上门了,就因为这个,被嘲笑了大半辈子。
婚后,奶奶勤俭持家,和爷爷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生育了四个孩子,爷爷去世时,奶奶哭晕过去了好多次,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说没有感情,谁会相信,可是,为何从没有听奶奶说起过爷爷呢。
小娜不懂,是太过深情,所以不敢去爷爷的墓碑前祭拜吗,她问了爸爸,大伯,两个姑姑,他们好似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好似他们早已习惯奶奶的缺席,每年他们都会把奶奶的那一份带过去。
老太太一如既往地挑剔,只是过了八十岁,身体每况愈下,说话依旧刻薄,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拐棍敲得不再震天响,而是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小娜还是习惯性地拿托盘前洗手,戴口罩,盘子,碗的边沿擦拭的一尘不染,是个合格的服务人员,老太太检查得依旧严格。
小娜实在想象不出,如此古板刻薄的老太太,年轻时有那么一副好样貌,会笑的那么暖,拿出爷爷的照片,发现年轻时的爷爷风度翩翩,戴副眼镜,儒雅,相貌堂堂,只是嘴角微微下沉,显示他的心情不是很美丽。
十八岁的年纪,对于情情爱爱,有丝朦胧感,小娜也是如此,她想听奶奶的爱情故事,磨了好久,老太太阴沉着一张脸,举起拐棍,很明显,不走,就要挨打。
小娜不甘心,跑去问别人,他们也只是知道,年轻时的奶奶很漂亮,很贤惠,很爱笑,爷爷很帅气,两个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唯一不足的那就是奶奶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而已,爷爷那可是一个文化人,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教书先生。
时光慢慢从指缝中溜走,小娜每天上学,每天吃饭,送饭,生活过的很充实,老太太一改往日的惜字如金,掏出泛黄的书本,指着上面的字,小娜翻看一看,三字经,看着老太太不明所以,什么意思,老太太掏呀掏,从口袋掏出五块钱拍在桌子上,“你告诉这些字怎么读,这钱就归你了”。
小娜乐呵呵地接过钱,笑的像个小狗腿,一边教,一边还要在书上标注拼音,被老太太一把打掉,瞪着眼,“只需看,不需摸”,小娜收回被打痛的手,跑去和老爸告状,一问才知,那是爷爷留下来的书。
小娜就不明白了,连一本破书都宝贝成那样,为何清明节不去烧纸呢,平时提都不能提,老太太有古怪。
转眼到了高考的日子,小娜披星戴月,整日捧着课本看呀看,考不了一个状元回来,起码要考一个本科,没时间理会老太太的刁难,放下饭就跑。
锥刺股,头悬梁,三岁上幼儿园,六岁入小学,十五年的努力,就在今朝。
没想到老太太一大早跑出来,递给小娜一个平安福,用黄纸折成的三角形,装在一个小香囊里面,香囊上系了一根红绳。
小娜想说,“我是去考试,不是上战场,要平安福干嘛”,话还没有说出口,老爸一把抢过来,戴在了小娜脖子上,一脸严肃,“保管好了,丢了,回来打扁你”。
小娜委委屈屈地进了考场,好在不是古代的科举,要验身,否则她第一个被丢出考场,两天下来,她的大学梦能否实现,在此一举。
等啊等,终于等来通知书,一所不错的学校,虽然不是顶级名校,但也耳熟能详,说出去也不算丢人。
老太太破天荒地走出她的屋子,赏脸参加了小娜的庆功宴,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想当初,重孙子办百日宴,老太太都没有亲临现场。
一大家子人都说小娜面子大,小娜骄傲地拍拍胸膛,想着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终究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再不舍,离家的时间越来越近,端着托盘,笑着对她说,“奶奶,我明天就要坐火车去外地上学了,您以后和我爸他们一起吃饭吧”。
老太太从柜子最底层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只钢笔,仔细看去,这不是传说中的派克钢笔吗?老太太把盒子塞进小娜手里,面无表情地说,“拿着吧,这是你爷爷用过的”。
小娜受宠若惊,这么重的赏赐,岂能不要,谄媚的凑到老太太面前,“谢奶奶赏赐”,老太太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抱着盒子喜滋滋地拿去炫耀,爸爸摸索着钢笔,像是回忆什么,大概想起爷爷了吧,小娜一把夺回去,抱在怀里不撒手,这应该就是家里的传家宝了吧,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次日天一亮就起床了,有不舍,更多的是对大学的向往,拖着行李走到奶奶门前,敲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小娜站在门前大声说,“奶奶,我走了,过年时回来,不要太想我哦”,老太太挨着门站着,嘴角勾起,轻轻低喃,“死丫头”。
小娜踏上远去的列车,开启了大学生活,有时候会想起奶奶,那个奇怪的老太太,不知道没有自己给她送饭,是否还习惯,想要给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才想起老太太没有手机。
春节回家,小娜带了一部手机回去,硬塞进老太太手里,教她玩微信,发语音,看视频,老太太依然不苟言笑,板着脸,但好歹接受了手机,不到一天时间,就学会了视频,还学会了拍照。
从此以后,小娜成了老太太唯一的好友,小娜看到好风景会给老太太发过去,老太太发的最多就是门前的那棵树,树叶绿了,树叶黄了,树叶落了,一年四季,春去冬来。
小娜毕业了,留在了远方,拿到人生第一笔工资,就带老太太去看了天安门,老太太很兴奋,那张千年不变的脸,有了一丝笑容,小娜瞬间落泪了,那抹笑容和照片中奶奶的笑容重合,是那么美丽。
老太太拍了拍小娜的手,说着,“不要哭,不要哭”,小娜说,“奶奶,其实有什么话可以说给我听,我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什么都没有说,拄着拐棍继续前行,阳光洒在她的肩头,显得有些孤单。
又是一年春节,小娜洗好手,戴上口罩,端起托盘,老太太说,“放下吧,今天一起吃”,小娜急忙搀扶老太太坐在主位上,老太太看着她的一众儿孙,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重孙子,四世同堂。
老太太端起酒杯,说了声喝,一屋子人鸦雀无声,齐刷刷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极了英雄好汉,就差摔杯了。
一顿饭下来,默默无声,连最小的孩子,都不敢出声,老太太自顾自地吃,吃饱了,一抹嘴,下了桌,一屋子人松了一口气,连六十多岁的大伯,额头冒了冷汗,小娜看着,叹气一声,奶奶终究没有融入进来。
次日一大早,老太太陷入沉睡中,被送去医院,医生摇头叹息,让准备后事,瞬间,所有人都红了眼,新年的喜庆被冲淡,接下来的日子,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有时候,嘴里喊着爷爷的名字,有时候痛哭流涕,有时候大声质问,为什么。
小娜整日陪着她,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脸颊,开始幻想,是不是爷爷负了奶奶,才让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变得面目全非。
到了告别的时刻,奶奶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最里面包裹着一个金镯子,足足有二两重,上面刻着花纹,由于长久不见天日,颜色没有那么鲜亮。
奶奶把镯子套在小娜的手腕上,大伯大惊失色,“妈,这是奶奶留下来的镯子,是要传给长媳的,怎么能给小娜”。
老太太看了一眼大伯,大伯立马闭嘴,老太太握住小娜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老太太断断续续讲述她的过往,她的爱情,那是六十六年前,那一年,奶奶二十一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是一个午后,奶奶接小弟放学时,见到了爷爷,一见钟情,爷爷也对美丽的奶奶一见倾心。
只是爷爷的父母不同意,特别是爷爷的妈妈,她看不上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说她粗俗,粗鲁,配不上自己才华出众的儿子,断定他们不会幸福,更不会有共同语言。
爷爷一意孤行,请了媒人上门,奶奶欣然应允,没有彩礼,没有吹吹打打,没有酒席,奶奶拎着一个小包袱上门,做了爷爷的新娘,从进门的那一刻,注定了奶奶一生的坎坷。
从此,厨房成了奶奶的地盘,做饭在厨房,吃饭在厨房,她不允许上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品尝苦果。
爷爷看在眼中,奈何他是家中独子,不能分家,不能不赡养父母,想着忍忍就好了,一忍就是一辈子,爷爷不是一个长寿之人,五十岁就去了,留下奶奶一个人,独自面对公婆的刁难。
在爷爷去世的第十年,太爷爷,太奶奶相继去世,奶奶彻底翻身做主,可能是长期压抑的生活,让那个爱笑的姑娘消失了,变得扭曲,拧巴,无悲无喜,好似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不爱笑,不爱说话,不爱串门,整日闷在房里。
直到六十多岁,才发现,婆家有这么一个镯子,是传给媳妇的,直到太奶奶死去,奶奶都没有被承认,她感到委屈,愤怒。
太奶奶临死前,把一大家子人叫到跟前,掏出镯子,要传给长孙媳妇,或者放进自己坟墓里,总之,镯子不传给奶奶。
奶奶没有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太奶奶咽气,闭上双眼,事后,奶奶专门买了一尺缎子,把镯子包了一层又一层。
小娜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奶奶握着她的手缓缓落下,闭上双眼,静静地去了。
小娜泪如雨下,找人把奶奶年轻时的那张照片做成了遗照,她想,奶奶大概是喜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