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红,一条灰。
红的叫红红,灰的叫灰灰。
红的气宇轩昂雍容华贵,灰的獐头鼠目萎萎缩缩。
红红讲国语,灰灰讲乡下方言。
红红首次住进大鱼缸的时候,灰灰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红红入水的时候听见一声蹩脚的普通话:“你好!”
红红吓了一大跳,四面寻找,除了溅起了几个水花和水里上下浮动的一根木棍,什么也没有!
“有鬼!”红红惊恐万状。
“你好。”
“谁?”
“俺。”
“你在哪里?再不出来我报警了啊!”
“不要不要。”
“那你出来!”
“我就在鱼缸里!”
“你骗谁?”
“真的。”
红红狐疑的四处打量,鱼缸里分明没有鱼了吗?
“我在这里。”
红红镇静下来,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那段木棍子一张一合的嘴巴,原来这是一根活的木棍子。
“你是谁?”
“我是灰灰。”
“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一条鱼啊!”
“不会吧,这么丑!受不了。”
灰灰不知道丑是什么意思。
丑?
“丑是个什么东西?”
红红想闭上眼睛,但是她没有眼皮,只好把眼睛往天上看,努力不看面前的灰灰。
灰灰很执着地追问:“到底什么是丑呢?”
“丑?丑就是你这个样子,见过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丑没有关系,出来吓鱼就是你的不对了。”
水里的气氛有些僵持,红红不讲话,灰灰不敢开口。
过了很久。
红红觉得肚子饿了。
忽然一大波的鱼食下雨一样从水面向水底降落,惊得灰灰从缸底卷动尾巴,上窜下游。
“你不要老动来动去好不好?水都给你搅浑了。”红红很不满意地责怪他。
“开饭了,开饭了。”灰灰回答。
“吃货!没听说过浑水摸鱼这句话吗?”红红问。
“没有。”
“切!没文化,真可怕。”红红鄙夷不屑一顾。
于是各吃各的,红红吃相优雅,灰灰吃相粗俗。
吃饱了,红红停在鱼缸底部,灰灰也停在鱼缸底部,两条鱼算是打了一个正式的照面,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觉得别扭,于是,红红掉头,把屁股---哦不,是尾巴,尾巴,尾巴留给对方。
鱼缸里除了他们俩,什么也没有---除了铺在水底的彩色小鹅卵石。
这可怕的沉默。
红红心里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这个粗俗丑陋的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这可怕的沉默一天一天持续下去。
不觉就到了第三天。
红红觉得要爆炸了,她心里想:“这根棍子一点情趣也没有,就没有一句话想跟我说的吗?”
她侧目以视,发现屁股后面---哦不,是尾巴,尾巴,尾巴后面的那根棍子在闭目养神,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铁石心肠,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
“喂!”红红说。
“喂?”红红说。
“喂喂!”红红说。
“什…么?”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死了!”
“你才死了呢!”
“那你为什么不作声?”
“你不是嫌俺丑吗?俺们乡下鱼,没有见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吗!”
“嘻嘻,你这个家伙还懂得读心术?不要那么小气啦,我们说说话吧。”
“说吧。”
“你说你叫灰灰?”
“是啊!”
红红把尾巴调转方向和灰灰并排。
“你倒是名副其实地灰。”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红。”
“确实红!你是一条什么鱼?”灰灰问道。
“你看不出来吗?我是金鱼。”
“金鱼?俺小时候听奶奶说起过,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面的金鱼吗?”
“是啊!”
“啊,太好了,能给我签个字吗?”
“可以!不过,没有笔呀!”
灰灰有点失望。
红红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没有笔是她的过失,于是她换上温柔的口气问道:“灰灰,你是一条什么鱼呢?”
“俺吗?俺是泥鳅。”
“哈,泥鳅算什么鱼?”
灰灰很是自惭形秽,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鱼,忽然金鱼说它不是鱼,金鱼见多识广,他想也许我真的不是鱼。
灰灰很难过,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不一会儿鱼缸就涨水了。
“不要再哭了,发大水了。”红红急忙哄伤心的灰灰。
“俺不是鱼,俺是什么呢?”灰灰抽泣地自言自语。
“对不起,你是鱼你是鱼。”
“可是俺名字里连一个鱼字都没有!”
“谁说没有鱼字,你有一个鱼字的偏旁部首,所以肯定是鱼。”
“有鱼字旁的就是鱼,那鲁班是鱼吗?”灰灰一句话问得红红哑口无言。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又过了几天,有关泥鳅是不是鱼的话题,红红和灰灰已经忘记,是与不是鱼都不影响他们聊天。
灰灰好奇的问红红怎么会来到这口鱼缸?
“我本来是生活在一个金鱼大家族之中,有无数的兄弟姐妹,大家热热闹闹的都住在一口大水箱里,大水箱摆在一个叫大润发的大超市水族馆最醒目地方,有许多衣着光鲜的人,每天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在大水箱旁边停留的人们,对我的哥哥姐姐们赞不绝口,我在那里长大,学会了标准的国语,不瞒你说,我现在的普通话水平已经相当于一级甲等,可以到CCTV主持新闻联播的,而且,经常有外国人光顾我们大润发,所以我的英语也达到了6级水平,how are you… how do you do…how much is it?…it is twenty yuan…here you are…”
可怜的灰灰听得头晕脑胀。
红红终于停止了长篇演讲,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灰灰没有回答,思绪万千,他想起那口污泥塘,塘堤上春风拂动杨柳,小鸟经常藏在柳枝之间鸣唱,塘泥中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虫子,他稀里糊涂的在那里面长大,甚至还遇见过好几只土鳖在那烂污泥里快活地爬来爬去,还经常有几只巨人的大脚在里面踩来踩去,夏天来临之际,塘里的荷花一朵一朵盛开,塘里香喷喷的,蝉在树叶间知了知了暴躁地叫,蜻蜓在莲叶之间飞舞…但那些好像跟他都没有关系…
所以他很含糊地回答:“我忘了。”
红红和灰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日子一长,红红觉得灰灰也还不丑,不过叫她说泥鳅好看,那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灰灰说:“俺就是鱼中的熊猫,虽然不好看,但是耐看!”
哇哇哇,红红早饭都吐出来了。
“灰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臭美?”
每次鱼食落下,灰灰照例是扭动尾巴,把鱼缸搅得乌烟瘴气,红红气得大喊大叫:“讨厌,讨厌鬼!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情。
有时候,灰灰也会开红红的玩笑。
“刚才你是不是放了一个屁?”
这时候,红红总是满脸通红回敬道:“放屁!你才放了一个屁呢!”
于是灰灰快活不已。
我蹲在鱼缸旁边,仔细的打量他们俩。
红红是高大上的,她有一双大大的眼,流线型的身段,通体红色的鳞甲,当她扇动6翼,摆动尾巴,悬浮在水中,宛如海洋之中的潜水艇;当她摆开薄如蝉翼的鳍停泊在水底,仿佛一只空客A380端庄地落在停机坪。
灰灰是矮小下的,除了水动和投食,它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水底,它的双眼,等我来找一下,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哦,找到了,它的两个眼睛犹如一个圆规画书一个圆留在纸上的那个圆心点。他的身体是灰褐色的,缀满斑点,嘴的四周围着6根胡须,沉在水底,仿佛一根灰败的木棍子。
现在他们一动不动,伏在缸底,仿佛一架飞机和一根木棍。
我竖起耳朵,准备随时偷听他们的谈话。
他们潜伏着一动不动,一个可能在想大润发的事,一个可能在回忆他的污泥塘。
我也一动不动。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雷:“天天对着你这两条宝贝的鱼,地也不扫,饭也不烧,什么都不做,无聊不无聊?”
“嗯,无聊!”
我就是想看看无聊是什么样子。
原来,无聊的生活不在乎你是红红还是灰灰。
这就是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