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

　　荒废的宫殿里草木异常茂盛，个别另类的野草倒挂在宫檐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斜月如钩，弯刃闪亮地悬在人头。

　　梧桐似老奴，一个个沉默地负手立着，延伸向墙里很深的地方。

　　虫声妖冶尖厉，有声令人毛骨悚然，无声又简直危机四伏。只要有人走动，就能听见他起伏的胸膛里努力压抑的粗喘呼吸，他立住时，就能听见他的心脏，通，通，通，通。

　　西楼上栏杆里有个人，影影绰绰跟个鬼一样。李煜在站在栏杆里以前，好歹是个皇帝，有江山，有美人，更要命的是还有才华。李煜的老子曾经很痛苦，要死时躺在床上问李煜的老娘，“这他妈一个皇帝，要才华管屁用？”事实证明，李煜的江山丢掉了，美人丢掉了，可是才华谁也拿不去，甚至也许因为他有才华，还被留了一条命。李煜被囚禁在这片破败的楼宇里，单数日子上西楼，双数日子去东楼。西楼楼高数丈，视野开阔，西风凉夜正是一纵轻生的好去处。东楼只有两层，底下住着三个太监，两个力大会武功，一个眼毒有心计，二楼住李煜，屋里没有铁器，连砚台也没有，墨汁盛在碗里，毛笔几十支，四面墙挂满李煜的字画。李煜画过一个月梅兰竹菊，半个月神龟仙鹤，剩下的两年多一直画无面仕女，高的矮的，提灯的裹脚的，套铠甲的穿树叶的，每天看得三个太监小腹发热，双目充血。

　　这个宫殿本来是汴梁一个将军在戎马之余用来享受精神生活的，这个将军喜欢热闹，找来了百十个妓女，又抢来几十个民女，一起分享人生感悟，白天看天蓝，看飞鸟，夜里一起读诗睡觉，天冷的时候就全部穿上衣服。这位文学爱好将军由于过于频繁分享读书的快乐，不久死在西楼，留下一楼被殉情的女尸。赵匡胤俘虏李煜之后，着即把李煜安排来了这座文化宫，有空没空就派人问问李煜住得开心不开心，清晨有没有奇怪的脚步声，夜晚是不是阴风阵阵。

　　李煜住了快三年，没有外人可以交流，只能和三个不阴不阳的怪物说些有的没的。这三个太监本身也不愉快，被派来住鬼屋倒是其次，监视伺候一个窝囊的敌人却是不光荣的。有心计的太监是领头的，叫谏苟，俩武太监，连名字都没有。可是三年以来，李煜竟然对他们说了九百天话，你有脑子的太监不能做干体力活的太监，你有武功的太监不能在宫里服务一群娘们儿针头线脑的事儿，你们应该团结起来，要作乱，要保密，说到后来，一讲重点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拿笔做笔记；三年以来，皇宫里的往昔同事来看他们，说原来主子上位了，南宫妃子生了皇子又夭折了，太监管事变宽了，皇上看太监越看越好看了，总之大家都升迁了。谏苟对李煜深为同情，仗义执言把他的诗词传给了赵匡胤，赵匡胤看后勃然大怒，动了杀心，他已经受够了李煜总是写他看不懂的文字。他有一天忽然醒悟，原来摧毁了李煜的南唐，却还没有毁灭他精神上的国家，原来霸占了李煜的小周后，却抢不走他心里的女子。赵匡胤召见了谏苟，皇恩浩荡震撼得年近五十的谏苟老骨头直哆嗦，本来声音尖细，回话的时候像夜里开房门，叽叽吱扭吱扭。

　　“如何毁灭一个人？”

　　“回禀圣上，要从肉体和精神上同时毁灭他。”

　　“怎么样从肉体上毁灭他？”

　　“给他一缸毒鸡汤。”

　　“怎么样从精神上毁灭他？”

　　“每天给他一碗毒鸡汤。”

　　“他不喝怎么办？”

　　“那就先让他看到希望。”

　　“怎么让他看到希望？”

　　“给他自由的假象。”

　　“你这个不阴不阳的畜牲，竟然教朕害人的办法！”

　　“圣上的女人只爱圣上，圣上的男人嫉妒圣上，只有我们既爱圣上，又全心全意为圣上着想。”

　　“你这只老狗很对朕的胃口。滚。”

　　“谢圣上。”

　　谏苟滚到宫门时，衣服全磨破了，光着屁股回去找李煜。

　　李煜把三个太监召集在一起，密谋怎么杀死自己。有很多方案，但是都不太令人满意。李煜的意思是，死前时间还很充裕，想再写点诗词，怕后人读不懂最好再做做注释，他活了四十一年了，有很多事想动笔写写，成一个回忆录或者自传。他想用最美的笔墨描写大周后小周后，想用最动情的笔触赞美南唐英勇的将士，想用最磅礴最朴素的文字刻画南唐多娇的江山。

　　年少时，周围女人太多，他六岁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青年时为了躲避权柄争斗，他天天喊着出家；当了太子防暗杀；娶了媳妇结果国破了。他以高明的外交手段对大宋阴奉阳违，积极振奋民生，努力备战，可是他爹那会儿把钱花光了，搞得军队连铠甲兵器都不全，任他本身文治武功的命，最后只能搞艺术。

　　南唐的皇宫多好啊，莲阁列宇，金兽铜兵，甲士执锐，佳丽抚筝。酒多好啊，琥珀酒、碧玉酒、女儿酒、老婆酒，宫女的歌声嗯嗯哼哼、太监的脚步咕咕登登。给子民免税，换发铁钱，他李煜曾想翻转寰宇啊，他妈的，给赵匡胤贼了一把。

　　李煜很欣赏赵匡胤，甚至想写写他，预言他会死于非命，就像自己会死于非命。李煜喝了七坛半酒，满脸通红，胸口发烫，手脚冰冷，头发倒竖，下身肿胀，开心地大喊大叫，“香孩儿会死得比我惨！我能看到，他得死！他的国被踏烂！他的男人们被杀死，他的女人们被掳走！他的后代得死光！啊，啊，啊，啊，我先死为敬。”

　　李煜，饮毒酒而死。太监传出谣言，李煜死于破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