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諵譁-大宗师(2)




用兵的原则

《大宗师》是讲先有出世的成就,就是所谓得道了,内圣成功了,内圣以后外王。并不是说得道的人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的人,才是圣人,才够得上是个大宗师,然后入世用世,所谓用世之道。下面这一段,庄子讲外用之学,首先以军事哲学为基础。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得道人用兵,不是为个人私欲,不是为侵略人家,而是为万民的利益。亡人家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的利泽施乎万世,是千秋万代所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是只为一点爱或仁慈的口号,也不会为爱某一个地区的人;《大宗师》所谓得道的圣人,是由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内圣外王的成就

下面就是一条一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所谓圣人的修养,如果只限于通达人情物理的,也不够圣人的资格。

“有亲,非仁也”,所谓真正的仁慈,如果还带一点亲人的私情,已经够不上仁了。

天时,非贤也”,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所以不论天时合不合,都要出来,艰难困苦更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

但是他又转过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道家认为要顺自然之势,就是所谓应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来,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计算雨量多大,流程多远,等到水流到关键点,打开一条水沟,顺势把水就轻轻带走了。政治也是一样,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把那个时代扭转过来了。所以说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

行名失己,非士也”,历史上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所谓留万世之名,“失己”,亡失掉了自己;“非士也”,这够不上是一个知识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如何作个真正的领导人呢?他的结论是要“亡身”,就是无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如果“亡身不真”,不能做到真无身、无我,就不能够做一个领导人。这一句是结论。那么要如何才能够无我呢?《大宗师》里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下面提出一些人作为标榜。

庄子眼中的高士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这些都是《高士传》里的人物。像“狐不偕、务光”,是黄帝时候的隐士,我们老祖宗前面最高的高人。“伯夷、叔齐”是周朝的高士。箕子名叫胥馀,这一班人,历史上标榜他们是隐士。

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那些历史上叫做高士的人,在正统的道家思想看起来,还是属于没有出息之类;一条命赔进去,既不能救国救天下,又不能成自己的道业,叫做莫名其妙。譬如人家失火,你不主动救火,可是你站在火光旁,拼命地叫,叫有什么用呢?“役人之役,适人之适”,人家正忙的时候,他也站在旁边忙,叫他进去参加,他又不参加,搞成不伦不类。“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对于人生该怎么安排,他都不懂。庄子把这些高士们,批评得一文不值。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上古时代,够得上称大宗师的,由出世的修养成就,做入世的事业,能够救世救人,这些是真正得道的人,称做真人。庄子说,这些人“其状义而不朋”,他们入世的作为,表现得非常讲义。这里不提“仁”字,只提一个“义”字,是爱人作用的发挥。儒家解释孟子的“义”, “义者宜也”是做人的中庸之道,恰得其分,恰到好处。

墨子解释的“义”,带一点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义也。天下有难,摩顶放踵而利天下,自己的生命牺牲,在所不惜;这是墨家对于义的思想看法,同道家相近。庄子这里所提的义,近于墨家思想,不是儒家的“宜”;譬如火起来了要救,赶快去挑水,水挑不够再去挑,万一挑累了就算了,听之天命,我总算尽了力。所以“古之真人,其状义”,表现出的作为,可以牺牲自我,利世而利人,为仁义而为之;“而不朋”,但是他不结党,没有党派,不营私,没有私人的感情,而是为天下的;有为而无为,做了就是做了,所谓救人救世,牺牲自我,义所当然,应该做的事做完了,也不需要你知道。

若不足而不承”,道家得道的人,处人处世永远不会自满,永远是谦虚。“若不足”,好像永远不够,自己总觉得不够。“而不承”,而不接受什么,不想什么东西属于我的,只有自己拿出来。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得道的人,内方外圆。虽然对人都很和蔼,无可无不可,他自己自有棱角,但是没有成见,不坚持自己的意思;天下人认为这样有利,他可以将就。所以“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如老子所讲的,永远是虚怀若谷,像花一样地开开了,自己内在空空洞洞,没有东西,无主观、无成见,更没有虚华,不宣传,不炫耀。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

“邴邴乎其似喜乎!”面对人生是乐观的。“崔乎”也就是巍巍、高大的意思。“其不得已乎”,虽然崇高,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有最高的成就,但不是被欲望驱使而出来的,是为了天下的艰难痛苦,不得已而为之。

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为社会贡献了一切。“进”就是贡献,有所奉献出来。“色也”,态度觉得很当然的,没有一点要人感谢的心态。“与乎止我德也”,与你共同做事,到了相当的时候,就退出了,停止了,这是德,因为不能再帮下去了。如果再帮下去,历史上有一句很了不起的话,就是功高震主。

“厉乎其似世乎!”处世的态度很庄严,很慎重,态度做法一切都很严厉,表面上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但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世俗的需要。

“謷乎其未可制也”, 真正的傲慢到看不出来那个程度;像是绝对的谦虚。谦虚傲慢之间到了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的程度;所以永远不出来的,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未可制也”,他不属于任何范围。

“连乎其似好闭也”,虽然如此,他做人做事“连乎”,处处自己有个范围,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其似好闭也”,实际上不是固执,是为人处世的方法。

“悗乎忘其言也。”“悗乎”,形容他使大家都佩服敬仰,所以忘记了他所讲的理论,因为道理已经深入人生,个个都做到了。因此之故,道家的人不著书,也不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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