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一)

        这天下午,郝秋蓉去美术家画廊去看一位画家的个人画展。画家叫邹岩,在这座城市已小有名气,他的画作常常见诸报端和刊物的封面或封底。他的画,技法娴熟,笔力老到,重写意,长夸张,显得独特而大气。          当然他的画有点怪,某些方面像韩美林,但又决不是韩美林。郝秋蓉很欣赏邹岩的“怪”,常常为他的“怪”惊讶不已,赞叹不绝,所以当她在报纸上看到邹岩举办个人画展的消息时,就特意来到美术家画廊。其实她更希望看到画家本人。能够画出怪味画儿的画家,也一定是个怪人。怪人都不好接近,没有关系,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她只是想把那个怪人和他的怪味画统一起来。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一种好奇吧。

        郝秋蓉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今天那身红色连衣裙尤其好看。当然,她的自我感觉也很好。她平素并不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她一年四季只穿素色衣服。素色衣服使她显得更文静更秀雅。在单位里,她并不想领导服装新潮流。她的思想观念有点偏旧,衣服的式样一点儿也不新潮。即便如此,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显得光彩照人,而且魅力无穷。如果她穿上新潮衣服,一定会使所有漂亮女人黯然失色,甚至土得掉渣,从而瞪大一双双嫉妒的眼睛。可是她今天居然穿了一件艳红色连衣裙,这就使她显得无与伦比地出众,显得灿若星辰般的耀目。长到二十八岁,她总共只穿过三回红色色连衣裙,头一回是考上大学入学报到那一天,第二回是大学毕业后第一天去单位上班那一天,第三回当然是今天,为了看邹岩的画展,她又特意穿上了自己的红色连衣裙。红色热烈奔放,仿佛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穿上红色连衣裙,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也燃烧起来,感觉好极了。当然,她穿红色连衣裙决不是为了有意突出自己,更不是为了取悦男士。

        现在,在展览大厅里,郝秋蓉仿佛一团火,处处突出,处处惹眼。她走到哪里,人们的目光也一齐跟到那里。这情景给人的感觉是,大家来这里不是为了看画展,而是为了欣赏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郝秋蓉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因为她的目光、她的心思全都集中在每一幅画作上。

        展览厅真大,里面的光线真好。郝秋蓉一幅画一幅画看过去,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惊讶。邹岩的画她见过不少,可像现在这样集中、这样完整地看邹岩的画,郝秋蓉还是第一次。这里展出的无疑都是画家画作中的精品,这就更能全面体现画家的风格,展示画家的才华,让观众准确而深刻地了解画家,认知画家。郝秋蓉觉得挂在墙上的每一幅作品,尽管尺寸大小不一,题材内容不同,但构图全都那么讲究,画法全都那么别致。每一幅画都托出了一个崭新的意境,展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当然,每一幅画都有点“怪”,“怪”得那么出人意料,“怪”得那么不同凡响,甚至怪得那么不讲道理,但却“怪”得那么让人拍案叫绝。

        现在面前这幅画的卓异和深刻竟使郝秋蓉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这幅画,画家为它取名《无题》,是用水彩颜料漫不经心勾画出来的。藏在深山里的一座古庙,一位年纪老迈的住持戴着老花镜,神情庄严地坐在一台电脑前打字,屏幕上显示出三排楷体字:

      下下签:贰元

         中上签:伍元

      上上签:拾元

        画面的氛围像老住持的脸色一样庄重。一尊大佛双手合十,打坐在莲花宝座上,透过袅袅青烟,大佛那双慈祥的目光,恰恰落在电脑屏幕的三排楷体字上。

        郝秋蓉觉得,这幅画太辛辣,太尖刻。乍一看很像漫画,细细琢磨,却全然不是漫画。笔法简捷大度,构图新颖怪异,画得极为用心,极为专注。佛门并不是一块净土,金钱亦能通神。市场经济的冲力太大了,它不仅冲进了深山,而且冲进了古庙。老住持居然放下了普救众生的神圣职责,干起了类乎摆地摊的营生来。

        这幅画虽然取名《无题》,主题却是那么明显,寓意又是那么深刻。看得出,画家在画这幅画的时候,心情也是十分沉重的。这是一位充满忧患意识的画家。当然,这幅画的风格,和郝秋蓉以往看到的画家作品的风格完全不同。素日的怪味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深刻的思考和庄严的沉重,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郝蓉秋在这幅画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后来,当她看到另一幅画的时候,她的面颊却倏地绯红了,心跳也加快了,甚至全身的热血也燃烧起来了。

        这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肖像。清秀的脸颊,弯弯的细眉,乌亮的秀发,眸子梦幻般凝视着,长长的睫毛宛如薄薄的蝉翼。因为凝视着,眉头便微微蹙起来,于是眉宇间仿佛藏着某种心事。这是个谜一样让人着迷的姑娘,她是那么单纯,又是那么复杂;她是那么透明,又是那么含蓄。画家的西洋画技法掌握得很熟,但又完全是东方式的画法。看着画面,你简直可以感觉到姑娘的呼吸,听得见姑娘心脏的跳动。这无疑是一幅肖像画的杰作。可是郝秋蓉的惊异并不是因为它是一幅杰作,而是因为那少女太像郝秋蓉自己,或者说,简直就是郝秋蓉自己。画家为他这幅杰作取名《谜》,莫非他见过她,或者说他见过她的照片?可是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从谁那里看见过她的照片?为什么在画家的心目中她是个谜?

        漂亮的姑娘都喜欢照相,郝秋蓉当然也照了许多相。她的影集有厚厚的十大册,其中不乏令人神魂颠倒的优秀之作,可是和眼前这幅油画比起来,那些优秀之作就惭愧得不敢示人了。

        郝秋蓉突然有了一个非常自信的想法:她要得到这幅肖像,而且一定能得到。

        观众几乎全都站在这幅油画面前不肯离开,郝秋蓉好容易才从人丛里挤出来。

      “小姐,请问邹岩先生在哪里?”

        郝秋蓉走过去,向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工作人员打问道。

      “他刚和几位外国客人出去了,您有什么事么?”

        那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也很漂亮,回答郝秋蓉的问话时,态度和善而热情。

      “我想和邹岩先生谈谈可以吗?”

      郝秋蓉说,心里有点失望。

      “哦,这样吧,这是他的名片,请您回头直接和他联系吧。”

        漂亮的女工作人员说着便拉开抽屉,取出画家的一张名片,递给郝秋蓉。

        “谢谢!”

        郝秋蓉将名片收起来,她本想过去再看看那幅《谜》的肖像画,因为观看的人太多,她只好退出来。

        邹岩是怎样一个人,他的画为什么画得这样独特?他是个年轻人抑或是个老头子?他是不是也像许多搞艺术的人那样,精心把自己弄成一副故意落拓和刻意潇洒的模样,从而表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凡人?那幅油画肖像果真是以为她为模特创作出来的么?可她压根儿没见过他啊!

        画家邹岩在郝秋蓉心中也成了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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